第二百四十九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唐元驍原本強壯有力的四肢變得沉重,眼皮也往下耷拉着,彷彿全身的肌肉拉不住一張下垂的臉。
不僅僅是臉,就連身體的其他器官都透着一股疲憊。
以往一呼一吸之間,肺部的擴張和收縮就像喝水一樣簡單,可現在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讓他感到乏力。
唐元驍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直面時間流逝給他的身體帶來的變化。
這種時間如同開閘洪水般傾瀉而走的感覺,讓前所未有過的恐慌降臨在唐元驍身上。
傅自華的情況比唐元驍還要更嚴重一點——傅自華四十多歲的年紀,本就比唐元驍大上一輪。這一蒼老,直接變成了年近花甲的模樣。雖不至於直接半截腿入土,但他變白的頭髮,以及清晰可見的皺紋,都在彰顯着他生命力的流失。
“我們遭受到了攻擊……”傅自華看向他的手背,因為水分迅速流失,他的皮膚變得乾癟而不再擁有彈性。青色的血管像虯枝一樣猙獰而恐怖地盤旋在他的手臂上。
本該隨着時間一朝一夕緩慢流逝,在無知無覺間刻畫在身體上的痕迹,就這麼陡然間展現在自己的眼前,很難有人不能感受到那種無論如何都無法抵禦時間的悲涼。
傅自華閉上眼,仔細感受了一下,開口說道:“我的元氣還在流失……雖然很慢,但身體像泄了一道口子,感覺越來越疲憊了。”
唐元驍哭喪着一張臉,欲哭無淚,舔了舔搖搖欲墜的后牙跟,更是委屈巴巴。
正此時,唐元驍忽然大叫起來,他摸着自己的腮幫子,彷彿觸碰到了什麼恐怖事物一樣,啞着嗓子說道:“啊,我的牙!我的牙開始有點鬆動了!完了,我的牙齒不會掉光吧?我不要!”
顧蓮生立即收回了手,聳聳肩,對唐元驍說道:“那你先忍着吧。”
【作為九歌十位神明之一的大司命掌管人類的壽命和死亡。祂向塵世的人類賜下神通,讓屬於祂的眷者擁有可以剝奪生命力的能力。】
“大司命……”傅自華低聲自言,過了一會兒,他說:“竊取生命力和時間,聽上去是個很厲害的神通。”
他看向顧蓮生求助道:“顧蓮生,顧部長,快給我治治吧!”
【利用道家紙人術禁錮的生魂需要生命的滋養,才能擁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像活人那樣,行動自如。在這座古鎮裏被偷走生命和時間的人類來了一批,又死了一批,凡是所有闖入古鎮的外來者,都曾被偷走本屬於他們自己的生命和時間。】
【時間的傾斜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誰都沒有辦法將一條奔騰前行的江河斷流逆行。不回頭的時間也許就是你們所處緯度里最公平的事物。面對它的流逝,哪怕是強大的靈者也無能為力。或許你們唯一的下場,就是找個風景秀美的地方,安靜等待死亡到來。】
“不!顧蓮生,我們中了‘大司命’的招數,生命力正在流失,時間被逐漸竊取,成為供應那些生魂的養料。”謝青靈皺眉道:“從現在開始,大家都最好不要動用靈者的能力,免得加速衰老。”
只是這麼一張蒼老的臉對着人露出這種可憐巴巴的表情,看得只想讓人打他一頓而激不起一點同情。
說著,他下意識想要把書卷召喚出來,然而手一動,想起謝青靈說的話,又頓住。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想知道你們的時間和生命去哪了嗎?】
此時,腦海里的聲音響起了。
【如果不是知道傲慢的你至死都不會低下你那高傲的頭顱,我一定得讓你付出點什麼東西才能收穫答案。好吧,可惡的通靈者,接下來的話,你好好聽着。】
謝青靈一張口,想說什麼,心口窩居然一陣心悸,心臟跳動的頻率不似平常,像過山車一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哦對了,通靈者,看在我們淺淺的這一點交情的份上,英明睿智的我再為你提供一個友情的提醒——畢竟你對自己老年的身體還不熟悉。】
【老人的膝蓋可以算得上這世間最脆弱的事物之一,別再跑,別再跳,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最好。妄圖抵抗只會讓你們的身體加速衰老,使用神通更是玩火自焚。】
顧蓮生費力地咳嗽一聲,剛要給他一個回生看看效果,但被謝青靈阻止了。
【大司命的眷者向紙人施加了法咒。通靈者,你們的時間和生命就要被被偷走了,可是束手無策的通靈者呀,你們能有什麼辦法?】
【倒霉的通靈者,如果你們不想點辦法離開這裏,那麼當古鎮恢復往日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熱鬧,當紙人全部復蘇之時,你們就該魂靈散盡,油盡燈枯。】
傅自華抬起一張蒼老的臉看向謝青靈,即使老去,他的眼神依舊溫和而堅定,依舊算得上有神。
他定定看謝青靈幾眼,然後無比嚴肅地說道:“小謝,你是所有人里執行力最強,也是最果決的。我要求你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全力配合我。”
“不要質疑,不要猶豫,立刻行動。”
“機會總是轉瞬即逝,一定要立刻行動。”
謝青靈怔了一下,重重點點頭:“明白!”
傅自華笑了一下,似乎是放心了。他轉過頭去,對其他人說道:“我們先離開這個古鎮,竊取生命力的殺傷力太大,應該會有範圍的限制。”
為了逃離大司命神通的攻擊範圍,五人又按照原路返回,想要離開這座古鎮,先退回到安全的地方。
只是這一路往回走,幾人的臉色就越發不妙。
來時這座古鎮靜悄悄的沒有人聲,然而離開時,剛才不見一人的街道上,已經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當然,是紙人。
紙人恢復了行動的能力,變得如同常人一樣,正在這座小鎮裏繼續着他們的“生活”。
當鋪的掌柜,酒店的老闆,跑堂的堂倌,街邊的小販……
他們忙忙碌碌,吆喝的吆喝,跑腿的跑腿,算賬的算賬,準備着招待即將到來的客人。
街上的紙人逐漸變多。
小鎮即將熱鬧起來。
這些紙人並未把謝青靈他們當成闖入者,也不把他們當成奇怪的生物,而是如常地看待他們,彷彿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區別,又或者說,在紙人的眼裏,他們和謝青靈一行人就是沒有任何不同的。
“是生魂。”傅自華終於下了定論,“這些紙人都是活人的魂魄。”
“活人哪來的魂魄?”唐元驍托着自己的下巴,徒勞地做着保護牙齒不讓它們掉下的掙扎,氣喘吁吁地問道。
傅自華道:“他們沒有進過鬼門關,也沒有經歷生死一劫,是在活着的時候,就被一些歪門邪道的邪術製成了紙人。對這些人來說,他們認為自己還是‘人’,和我們一樣,還是‘活着’的人,活在這個世上。”
“是生魂,沒有死魂,都是生魂。”話說著,傅自華的頭髮便變得更白幾分。
眼看他滿頭髮如雪,謝青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腳下也逐漸加快了行走的步速,然而她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了。
之前連跑帶跳都不帶喘的路程,現在走起路來,居然開始有點吃不消了。
謝青靈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和受傷時行動受限不同,現在她身體的虛弱是自內而外的,並且沒有迅速復原的活力,根本感受不到復原的希望。
這具身體,已經是燃到盡頭的蠟燭,是即將自然脫落的樹葉。
衰老的速度之快,已經讓她本能地感受到死亡逼近的氣息。
謝青靈也開始受到大祭司眷者的神通影響了,只不過沒有傅自華和唐元驍這兩個動用能力的人衰老得快而已。
得快點走才行。
謝青靈咬咬牙,繼續加快腳步。
當眾人好不容易來到古鎮入口時,卻發現出不去了。
小鎮入口豎起一道若有似無的氣牆,把古鎮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謝青靈往前沖了一下,卻被彈了回來,差點摔倒。
“有陣法。”傅自華的臉變得更蒼老了,嘴巴微微往裏癟下去,步履已經算得上蹣跚。他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出一句足以讓人崩潰心死的話:“我們被困住,出不去了。”
唐元驍臉色一白,一張嘴,上下牙床都打顫,他感覺在死之前,他一口牙就先要掉光了,頓時驚恐萬分,想要依靠蠻力衝出去,可是不管怎麼嘗試都無法成功,反倒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直冒虛汗。
唐元驍摔在地上,愣了一會兒,苦着臉說道:“人老了,腿腳果然就不好了……”
他忽地憤憤道:“這些紙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壞心眼,但怎麼也沒什麼愛心啊,怎麼都不來攙扶一下我這個老東西……民風不淳樸!”
顧蓮生:“……”
都什麼時候了,還代入呢?
他忍不住咳了幾下,咳得比之前更頻繁,更用力。
這幾下咳嗽,扯動得他肚子裏那些本來就很能鬧騰的心肝脾肺腎都跟着顛了顛,翻江倒海般的疼涌了上來,真真是要了老命。
還真是,人老了,身體機能就是很差,一點咳嗽的小毛病都能引來很大的反應。
等等。
他也老了嗎?
顧蓮生一怔,摸摸自己的眼角和脖子,發現多出了一簇簇皺紋。
他也老了。
他的頭髮本來就白,現在得白成什麼樣啊。
再老下去,人豈不是要沒了。
顧蓮生不自覺摸了一下兜里揣着的黑色盒子傳送陣。
實在不行的話,只能逃跑了。
只是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結果連對方的面都見不着,就要敗下陣來嗎?
顧蓮生把手縮了回來。他看向謝青靈,很快就發現年齡最小的謝青靈頭頂居然也長出了一縷縷白髮。雖然她臉上還不至於長出很深的皺紋,但是年紀一看就變大了。
至於沈懷州……
顧蓮生把目光投向正在攙扶着老年人傅自華的沈懷州身上。
等等,等等。
顧蓮生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眨眨眼,再次仔細認真看向沈懷州,發問道:“沈懷州,你怎麼一點事情都沒有啊?”
沈懷州茫然抬起頭,問:“什麼?”
“我說,我們都變老了,你怎麼一點事情都沒有?”顧蓮生本就體弱,變得“蒼老”之後,身體機能下降,說話的聲音就更加有氣無力了。
他將自己的話重複了兩遍,其他人才堪堪聽清。
聽了顧蓮生的話,眾人望向沈懷州,果然發現了不對——謝青靈長出了白髮,顧蓮生的臉長出了皺紋,但沈懷州還是沈懷州,那張臉光滑細膩,頭髮烏黑亮麗。
沈懷州自己也愣了。
他一張口想要說不知道,但此時,感覺他身後傳來一陣癢意,隨後一條潔白的尾巴掉落下來。
尾巴掉了。
見此,眾人頓悟,臉色卻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不是沈懷州天賦異稟,而是他的尾巴替他承受了傷害。
只是尾巴到底不是一條命,能撐的時間不太久。
傅自華咧嘴笑了一下,他說:“小沈,接下去,我們大家就都靠你了。”
說著,傅自華無視了謝青靈說的不要動用能力的話,而是自顧自展開了泛黃的書卷。
書卷上的字跡一點一點顯露出來,傅自華頭也不抬,用蒼老的嗓音對沈懷州說道:“你現在往西南方向走上一公里左右的路。在那附近是陣法的陣眼,破壞掉陣眼,這陣法就破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但還是很清晰。
現在這個情況,唯獨沈懷州的行動不受影響,讓他去最合適。
沈懷州點點頭,也不多說廢話,聞言立即飛快跑開。
時間不多了,必須要儘快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