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紙人,動起來了。
剛剛踢走一顆“球”的唐元驍低頭一看,只見那脖子底下是黑洞洞空心的紙人。
它滿地亂爬,在找自己的頭。
唐元驍寒毛倒豎,手上的流火差點又要燃燒起來了。
但想起傅自華的叮囑,又按捺了回去,指尖的火星子一閃而逝。
冷不丁從巷子裏冒出來的那個小紙人還在爬,還在找。
他“年紀”看上去不太大的樣子,爬行的模樣不比成人利索,晃晃悠悠。
在地上摸索一會兒,小紙人爬到唐元驍腳下,伸手抱住唐元驍的腳,像藤蔓一般纏了上來,嚷嚷叫喊道:“我的頭,我的頭,快把我的頭還給我!”
唐元驍下意識伸腳,往前一踢,一腳把小紙人踢開。
到底要怎麼做……
紙人踉蹌後退,捂着他並未流血的斷口出,痛苦哀嚎:“好痛,啊——”
一陣陣的頭皮發麻,唐元驍糾結道:“該怎麼辦啊!”
這一記全力的攻擊,直接把紙人的手臂折斷。
實力懸殊,這場景,就好像唐元驍以大欺小,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
“嗚嗚嗚嗚你這個大壞蛋,你把我的頭還給我!我要我的頭!沒有頭我好痛,我好痛!”
他平時雖然呼呼喝喝,看上去是個粗獷的漢子,不拘小節,也並不細膩,可是並非沒有良心。
如今面對這兩個如同普通人類一樣反應的紙人,唐元驍總感覺有些下不去手——總有種他在犯罪的感覺。畢竟,這兩個人的表現實在太像正常的人類了。如果不是他們有一副紙人的殼子,唐元驍此時已經內疚得不行了。
聽了她的話,唐元驍一震,咬咬牙,閉上眼睛,手中一串流火放了出來,火舌一路往前,很快把紙人給裹挾住,然後靜靜燃燒起來。
與之相反的,唐元驍的同理心還很強。不然也不會留一開始不幹活但能吃的畢方在自己身邊。
他也像個真正的人那樣,因為被人生折了手臂而痛苦,那張僵硬的紙人臉上,五官再度移動,呈現出擬人化的痛苦和疼痛感。
唐元驍只感覺扒拉住他手的紙人一雙手粗糲得厲害。
“我的頭!!!”小孩哭鬧,哀嚎。
傅自華薄唇抿了抿,下了決心,低聲道:“燒了!”
唐元驍深吸一口氣,手肘用力頂在紙人的手臂上,用力下劈。
可他沒有任何反抗的舉動。
他和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孩子一樣,極度無措時無法保持情緒的冷靜,大哭大鬧,滾來滾去,用撒潑耍無賴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委屈。可同樣的,他也對付不了面前的龐然大物——因為他只是個小孩子。
紙人的手也是用紙製作而成,通過一層一層的紙衣來塑造成想要的形狀,塗上想要的顏色,和皮膚細膩溫熱的觸感全然不同。
見唐元驍遲遲不動,謝青靈高聲喝道:“唐元驍,放火!”
紙人噠噠噠跑出來,看了一眼跌在地上的小紙人,又看向唐元驍,紙做的五官飛速變化,擺出了一道怒氣沖沖的神色。
楊八端的刀山火海,孽鏡地獄,唐元驍從來都是過不去的。
小紙人坐在地上,伸手蹬腿,他委屈,太委屈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個普通正常的人類孩子那樣,尖銳、吵鬧,充滿了委屈。
“啊啊啊——!”
她的聲音不如傅自華那樣溫和,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果決,唯一透露的感情只有堅定和冰冷。
小孩兒紙做的身體輕飄飄,這一腳直接像是吹起了颶風,把他踢出老遠,還在地上滾了兩圈。
他將求救的目光投往身邊的眾人,看了看傅自華,又看了看謝青靈。
小紙人踉蹌爬了起來,脖子往四周茫然“望”了兩圈,之後哇哇大哭起來。
紙人疼得狠了,在地上不停地滾打嚎叫。
火舌先是裹住了地面沒有頭的小紙人,大紙人看見了,一臉驚恐,剎那間他忘記了斷手的疼痛,衝過去想要把火給撲滅。
燒了……
“好痛,好痛……”
謝青靈只是對他搖了搖頭,暗示他先不要輕舉妄動。
這個紙人也穿着一身古代的衣裳,只不過是一身長袍,戴着帽巾。
這些人只是哀嚎,也不反抗,只是在哪裏哭哭哭,一張紙人的臉,哭得格外凄慘,格外瘮人。
他衝上前來,雙手扒拉住唐元驍的手臂,怒道:“恃強凌弱非君子!快把他的頭還給他!”
“我……”唐元驍麻了,無措回頭,向謝青靈看去。
唐元驍卻有些猶豫了。
力氣小,個頭小,大塊頭的唐元驍站在他面前,像一隻體型大了他幾倍的猛獸。
不多時,從小道里又衝出一個紙人。
“放開我!”唐元驍掙扎,卻一時無法掙脫,反倒是因為使力拉拽,讓他的手臂上沁出鮮紅的幾滴血跡。
然而他自己也是紙,也燒得很快,這一撲過去不僅於事無補,反而還加大了火勢,火一下子燃燒了紙衣。因為他們身上塗的顏料有各種微量元素的存在,火焰呈現出五顏六色不同的色彩,看上去斑斕而美麗。
伴隨着火舌一起騰空而起的,則是孩子的慘叫聲,大人的安撫聲。
“啊,好痛,好痛……”
“爹,我好痛啊……”
“不要,不要燒我,我不要頭了,不要燒我。”
“爺!娘!娘!救我!娘……!”
大紙人把小紙人牢牢抱在懷裏,好像這個動作能把小紙人完全護住一樣。
可是火舌已經舔上了他的身體。他那成年人的身軀是比孩子高大許多,但也是由紙做成。薄薄的幾片紙,如何抵得過炙熱的大火。
紙人甚至哭不出真正的眼淚,半點都無法與這大火抗衡。
在燃燒起來的火焰中,除了抱住孩子,大紙人別無他法。
大火燒起來了,周遭溫度驟然上升,唐元驍的臉色卻有些發白。
他們聽慣了怪物臨死前的呼號,但少有像此刻一樣,耳朵里灌滿了普通人的聲音。他們的力量太小,面對苦難和痛苦,只能徒勞掙扎,痛哭流涕,充滿了無望與可憐。
聲音混在一起,比刀劍還要更撕裂人心。
何況那裏還有個孩子的哭聲。
聽着小孩子的慘叫聲,唐元驍終於忍無可忍,回頭喊道:“部長!”
傅自華也皺起眉頭來,臉上籠着一片疑雲。
他緩緩展開了泛黃的書卷,念道:“善惡有報,天道輪迴。世界萬物皆有靈性,純潔的、無辜的靈魂將得到救贖。罪惡的、不堪的□□則墜入地獄。”
伴隨着傅自華的低聲喃語,泛黃的古書卷上立即逐字逐句呈現出一段話來——
[天欲雨,落春風。雨水會澆滅無妄的大火,春風可安撫掙扎的苦魂。]
隨着泛黃書頁上字跡的顯現,不過眨眼之間,狂風自起,這條路上的天空變得暗沉,黑壓壓一片幾乎要塌下來。
淅淅瀝瀝的雨不知從何處起,從何處落,就這麼安靜飄蕩在那兩個正在燃燒的紙人身上。片刻之後,紙人身上的火焰熄滅。
水澆滅了火,帶起一股水氣縈繞。
大紙人粗喘着氣,一雙眼睛往後瞟了一眼,看向傅自華他們,有種劫後餘生的狼狽之感。
他拖着被燒焦的身體,從地上爬起來,可不敢再在這是非之地久待,抱起紙衣被燒得一片黑的小紙人,拔腿就跑,一頓狂奔。
噠噠噠的腳步聲響起,紙人很快就消失在他們眼前。
空氣中還殘餘一股燃燒紙屑的味道,久久不散去。
傅自華說道:“他們好像不是十一方的人。”
“像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人。”
一大一小,兩個紙人走了,事情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認知。連見多識廣的傅自華都思考不通其中的緣由,眉頭狠狠皺起。
正此時,忽然一聲“鐺鐺”的聲音響起,眾人的身後一陣聲音冒出來,回頭望去,發現是那個推着推車的貨郎手裏拿着一個帶着小銅錘的撥浪鼓在搖。
貨郎直起身子,握着撥浪鼓的木把一搖,就叮咚作響。
這撥浪鼓有某種韻律,就像是某種信號。撥浪鼓響了四聲之後,他扯着嗓子叫了起來:“貨來咧!”
“貨來咧!”
“貨來咧!”
貨郎連着叫了三聲,一張臉笑眯眯的,神采飛揚。
剛剛還僵硬的紙人,又“活”過來了。
明明剛剛不是這樣的。
此時的貨郎看上去就像個真正的貨郎。
他甚至唱起了聽上去像是自己編的賣貨的曲兒。
“蜜嘞———好看的小糖人,俏嘞——十五的姑娘要戴花,蝴蝶簪子桃木梳……”
當他看到了傅自華等人,也不驚訝,更不驚恐,並沒有覺得對方和自己有什麼不同,反而分外熱情走上前來,嘴裏說著讓一讓讓一讓,卻頻頻向謝青靈拋來眼神,嗓音脆亮,吆喝聲隔巷可聞:“別看我小小一貨郎,平平肩上挑木擔嘞,扁扁擔里挑乾坤——面具小吃、泥人飾品、針頭線腳……缺什麼咧有什麼咧!打這過路就一回,今日錯過,明日難過……”
可謝青靈的眼神實在是太冷,沒有半點尋常小姑娘見到新奇玩意的熱切,一點都不像能在他這花錢的樣子,這貨郎的眼神便麻利地溜到了下一個人身上。
他看着愁眉苦臉的唐元驍,忖了忖,有了個猜測,問道:“客官,買不買東西?我這兒有些小玩具,小孩子都愛玩。還有女人用的香巾、頭巾,城裏的姑娘都愛用,回家哄婆娘開心!”
唐元驍對這些紙人心有餘悸,沒好氣回道:“沒婆娘。”
“沒有?”貨郎呆了一呆,他還以為唐元驍這愁眉苦臉是愁苦在惹了家裏媳婦孩子不開心上,哪想竟然是個連媳婦都沒有的。
那可就更沒錢買他的東西了。
貨郎忙賠着笑臉,說道:“看岔了看岔了。”
轉過頭去,卻暗自嘀咕:“都這般年紀了,還沒討到婆娘,難了哦……”
見沒有生意,貨郎也就不多浪費時間在這裏糾纏了,而是推着他的貨架,繼續搖着撥浪鼓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叫賣。
靈者耳朵尖,貨郎那低聲的喃喃自語,還是傳到了唐元驍的耳朵里。
“這般年紀了?”唐元驍愣了一下。
不至於吧,雖然他三十多歲了,但周圍的人不都說他是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嗎,比青春期的孩子還青春期,他這張臉,明明是一點都不顯老的啊!
反倒是一頭白毛的顧蓮生看上去才是老人吧。
正這麼想着,謝青靈拽了一下唐元驍的手臂,聲音里有一絲罕見的慌張。
“唐元驍,你的頭……”
頭?
唐元驍伸手往頭上一摸,帶下來一揪掉落的頭髮。
白色的。
他的頭髮看上去,居然和顧蓮生那樣,變成白色了的!
唐元驍心裏大感不妙,下意識看向傅自華,這一眼卻發現,傅自華的臉上已經爬滿了皺紋,臉上是一股藏不住的疲態。
而傅自華的頭髮,也逐漸由半百,變得全白起來。
唐元驍和傅自華兩人,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