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此藍天之下(四)
“這……我想起來了。”
穿過一片樹林后,我背着上官緣站定,而她伏在我的背上,眼眸中的光芒蓋過銀河,雙手狠命地抓着我的肩膀,以掩飾自己此刻的興奮。
額頭上一滴汗從我臉上滑落,途徑我嘴旁時,略微潤色了一下我同樣滿意的笑容。
此刻,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花海,一片只屬於秋日的花海,它們隨風翻湧,香隨雲動,淡雅雋麗。時不時還有一陣風襲來,吻過每一片花朵,帶着幾朵零落花瓣去追逐遠方,向天空流浪。
這片天地平時不可能見到如此繁榮的景象,也只有在秋日時,這片土地荒蕪的謊言才會蛻變為燦爛的真實。
這裏大多數花都可以開到秋天,還有很多是只有在秋天才會開的花,因此在秋日時,這裏的繁華才最為醉人心魄。
這個好地方還是上官緣哥哥在兩年前無意間逛郊外時迷路發現的,並在之後帶着上官緣和我去的。
雖然最開始他只打算帶他妹妹去的,結果上官緣硬要拉着我來……
但不得不說,這片秋日的花海簡直就是上帝賦予遺忘在人間的神跡之一。
“快!文涯,快放我下來!”
上官緣難以抑制興奮地拍打着我的背,語氣是那樣的迫不及待,我緩緩蹲下,她則急不可耐地從我背上一躍而下,跌跌撞撞地奔向那片花海,我緊隨她身後,一同陷進了這百花深處。
在百花迷亂中,我看見上官緣她張開雙臂,發出來自內心的歡呼,笑容從她陷入花海后就再也沒有停止過綻放,她愛憐般地拂過每一朵花的每一片花瓣,極盡渲染着她的感情。
“這地方還是這樣啊,美的難以形容。”
她掃視這周圍,身姿旋轉着,一曲以秋日之美為伴奏的芭蕾也應她身姿而起,天地間回蕩着她歡呼般的感慨。
她真的很開心呢,上官緣的笑顏盛放,美麗得甚至壓過繁花一頭。
這應該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吧。
“哎,小心。”
但這次上官緣好像沒把握好分寸,跑得過猛了,這讓她目前羸弱的身軀難以支撐,果不其然,一個釀蹌,她差點摔倒在這片土地之上,還好我的反應還算迅速,及時拉住了她。
“謝,謝謝。”
上官緣在我的攙扶下站穩身子,抬頭的一瞬間,我們兩個的眼神相交重合。但也僅僅持續了幾秒,我們便默契地同時別過頭去。
我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如何,但我敢肯定我現在的臉龐上一定是遍佈着羞怯的紅色。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至今也十年歲月了,感情深厚,但也從未越界。
但表面上的風平浪靜真的能詮釋內心中的狂風怒號嗎?
說實在的,我也不清楚什麼時候我對上官緣的感情發生了轉變,少了分坦誠,多了些忸怩。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喜歡”吧,但我從來都逃避着分出心思來探討。
其實在我心裏,只要她每天好好的,健康快樂,我也算是滿足了。
無論未來伴候在她身旁的,守望着她夢想的人是誰,只要能護她安康,我都會給予祝福,即使那個人不是我,即使那時候我可能與她漸行漸遠,餘生無言。
未來真是個令人傷感的話題呢,我自嘲一笑。但其實無論未來如何,至少現在上官緣還在這裏,我還能感受到她的氣息,能夠望見她的身影。
“走,走吧,文涯。”
上官緣拉了拉我的手,
輕柔的語氣將我的意識從思索中拉回,我回過頭來看她,竟發現她的臉頰上也殘留着些許紅暈。
我笑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捋她的頭髮。但瞬間又反應過來,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上官緣看了我一眼,鼓着臉,拉住了我懸在半空的手。
“文涯還真是不純,腦子裏一直想着牽手。”
一句帶有點點羞怯的話丟下后,她又繼續牽着我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越深入其中,我們的歡聲笑語便越是放肆,帶着對美景的讚歎,也帶着在青春中獨有的對時光的蔑視。
畢竟誰都有過青春美好過,也都年少輕狂過,還沒變成世俗紅塵中的大人的時候,年輕的時光里可以滴出水來,朝陽遍山,每個清晨和黃昏都想寫詩。
在花海中,一些悠久的回憶帶着點被時光釀過的醇香被我們再次翻找出來。
“誒,那塊大石頭還在啊,我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哥就是在那塊石頭的縫隙里摘到了一朵白菊,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在那樣的狹小的縫隙里,這朵白菊還能生存下去。”
“是啊,當時我記得你哥摘到后,還大聲喊你,他也知道你喜歡白菊,想要早點向你展示,結果哪想到,他一個沒站穩摔着了。”
“對對對,他當時那動作,可好笑了。”
“對,你在那笑個不停,結果轉眼你哥那小子就把氣撒在我身上了……”
“真的嗎?可惡啊,我竟然沒有看到。”
“喂喂,你這關注點有點奇怪了吧。”
……
我和上官緣漫步在這片花海中,回憶着過往流年的種種回憶,時不時穿插幾句拌嘴,這時我才又發現,我與她原來已經度過了這麼長的歲月。
我又回想起了一年級時那個把我逗哭的女生,那是我們緣分的開始。
很幸運,我和她的故事也沒有止步於開始。
我們相互治癒,成為彼此的一束光芒。
我記得:六年級時,我父母離婚,她以一個大姐姐的樣子安慰着夜晚偷偷哭泣的我,語氣是那麼的溫柔。
我還記得:初二夏令營時,在一處港灣旁,一隻廢棄的船舶那裏用遺忘作葬,但一個老水手指着那隻船向我們講述他的故事,她和我坐在老水手的旁邊,入迷地聽着獨屬於他的艱險卻又不失浪漫的歲月。
我仍記得:小學時,我和她在老家的後院裏,栽種的樹苗,在她失蹤治病的時候,已是枝繁葉茂。
我竟也記得:在一年夏天的夜晚,我和她躺在廣袤無垠的草地上,用最清澈的眼眸注視着搖曳着絢爛尾跡的流星,聽着一位老牧羊人喝着杯烈酒卻又溫柔地唱着《蟲兒飛》。
原來我已經和她共度了這麼久的歲月了,十年的歲月,我們相互陪伴着彼此,不曾放棄。創造了無數的,只屬於我們兩人的故事。
我想我會在一天,將我和她的一切寫成小說,來紀念我們的共度的時間。
來紀念少年時,真正算得上浪漫主義的生活。
“今天真是美好呢,看了好多在醫院裏看不見的東西呢。”
時光不作巧啊,過得很快,太陽已經開始慢慢西沉,將半邊碧空染成如黃昏般的暖金色,還有半邊天空對抗着夕曛的蠶食,固守着蔚藍。上官緣伸着懶腰,帶着眷戀地注視着一切。
“真想和文涯一直,一直看好風景呢。”
話至此,不知為何,上官緣的臉上卻瞬間被落寞和哀傷所覆蓋,她朝我笑着,逆着夕陽,她笑容的哭澀是那樣的深沉。
“會的,我一直在這,還有好多好風景呢,下下周的星期六有場廟會呢,正好在周末,可以陪你,你的生日就在下個月的一號,我來陪你,還有元旦,對,還有三個月就元旦了,到時候公園那肯定熱鬧。當然不至於此,你說過你喜歡西湖,終有一天,我們一起去看。”
一番話后,她並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直苦笑着,慢慢地走着,站在那片被慢慢蠶食的蔚藍天空之下,期間保持着噤默。
不知為何,我內心忽然騰升起一陣不安,就像是……接下來我將會被宣判罪名一般。
“對不起啊,文涯,瞞了你挺久的了。”
上官緣終於開口了,語氣中除了苦澀與哀傷,還有難以言喻的不舍。
“緣兒,你,你想說什麼?”
我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我強迫自己冷靜,問着她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言語中盡顯難以抑制的顫抖。
“其實,我的病是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中期了,昨年一年都在治病,結果已經演化成了晚期了,治癒率……不超過百分之五,醫生預測我可能活不過三個月……”
在她說到第三個字的時候,她眼中的淚水就已經決堤,在她臉上縱橫,一道道淚痕被勾勒出來,詮釋着她的無奈和不甘。
“我放棄了治療,想在這最後的日子裏,過最後我想過的日子。”
我的腦海已然空白,全身哆嗦着,握緊雙拳,拚命抑制着我的淚水。
“原本爸爸媽媽都想要繼續我接受治療的,可與其賭那不到百分之五的治癒率,將自己的餘生都埋葬在被絕望籠罩的病房裏,我更想在美麗繁花的簇擁下離開這個世界。”
上官緣慢慢地說著,除了抽泣,沒有任何其它的情感,平靜的語氣,證明她已經接受了這荒誕的命運。
我知道此刻我應該說些什麼,哪怕是信口雌黃也好,可我終究只是獃獃地佇立在原地,一言難出。
終於,淚水最終還是衝破了我眼眸的防線,肆意地流淌着,澗成了一根根渲染上悲傷與不甘的透明線。
“不要哭啊文涯,最後的日子裏,我想多看看你的笑容呢。”
上官緣慢慢向我靠近,伸出她蒼白瘦削的手,輕輕地,溫柔地為我拭去淚水。
“最後的日子裏,你還想幹什麼,我一定幫你實現!”
我看着她的臉頰,劇烈地哭泣讓我吐出每一個字都是艱難的考驗,可我儘力在讓我的話語能夠讓人聽清。
“最後啊,我想文涯多陪陪我,逛逛公園,看看廟會,哪怕只是一起發獃也行。還有……”她頓了一下,一臉釋然卻又期待地看向我,“最後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喜歡你。”
最後一句話從她口出的時候,我有些獃滯獃滯,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我想在最後的時候,說出自己心裏的最想說出的話,我想有個喜歡的人,可……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啊,我……我也喜歡你啊。”
我不清楚這種附和般的如同安慰的話語是否有用,我這種魯莽地表達我內心珍藏的情感又怎麼能換得一絲命運的憐憫啊!
“謝謝你文涯,我其實沒那麼在乎的了,每個人都會抱着遺憾去世,所以我逃出了病房,放棄了治療,只為了能減少遺憾,哪怕僅僅一個。”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以前那樣,但那熟悉的力氣也因為病痛的折磨不復當前,可她卻感到滿足,掛着未乾淚痕的臉映着暖色光,詭譎卻又絢麗。
她笑着,再次轉身奔向了那片僅存的蔚藍天空,如同一隻白鴿一樣,每一片羽毛都閃爍着自由的光輝,伸展着雙臂,流連遨遊於此,一陣風吹過,裹挾着點點花瓣奔赴向她,流光和絢爛的花瓣糾纏牽繞着,透過層層折射,好像在她手臂上織成一雙斑斕的翅膀,夢幻卻又易碎。
上官緣放肆地笑着,似是嘲弄命運,或是感嘆人間的不公。
一片開闊的蒼穹之下,她的聲音回蕩着,明明嬌弱的聲音,卻震耳欲聾。
“你應該知道的文涯,我們不應該被封閉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瀰漫著絕望的病房裏,我們應該生活在自由美好和歡愉之下,哪怕以燃燒自己生命為代價,我們都值得美好,我也是,即使我命不久矣。”
上官緣她輕輕地說著,可這麼平靜的話語在我耳里只覺得和怒吼聲無異,她在蔑視命運,她在向這荒誕的世界唱誦着她的生命之歌。
她將雙臂伸展,蔚藍下,她就是一隻美麗的白鴿,每一片羽毛都詮釋着她人生的意義,她笑靨如花,淚痕不再將她的臉頰襯托得詭譎,和着微笑反倒添上一種破碎美感,猶如斷臂的維納斯一樣。
她看着我,雙眸閃爍着光彩,悲傷,釋然,滿足,不舍……,種種情感在她的眼睛裏交織,濃縮了一切的話語,向我訴說著她對我,也是對人世間最後的眷戀。
她朱唇微啟,輕靈嬌弱的聲音響徹整個雲霄,回蕩着她對自己生命最深情也是最後的告白。
“文涯,我們就應該融化在秋景中,而非像籠中鳥一樣困守於痛苦和過去之中,我們應該痛痛快快地生活在燦爛與美好中。至少,在此藍天之下!”
一首生命的贊曲譜誦而出,萬物半分悲嘆,半分歡呼。
覺悟者,恆幸福。
我想,現在的上官緣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接近幸福吧。
我抹了抹眼淚,摘下一朵白花,走到她身邊,別在了她的耳朵上。
外人看來有些庸俗的浪漫,可也足夠了。
如雪般的白花在上官緣的耳朵上微微搖曳着,像是共情一般。
我和緣兒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宣洩着青春的驕傲。
我不經意地向天空瞥去一眼,不復蔚藍,藍天僅存的倔強也被夕陽蠶食殆盡。
十六歲的秋天應未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