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和絕張
章十二
正陷入沉思的弦一郎心裏一驚。
方才六條糰子瞥向他時,臉上表情陰沉的像快要滴下水來的烏雲,現在又突然問出這種問題,弦一郎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死亡?
這種話題對於目前就讀國小五年級,年僅十一歲的弦一郎來說,是遙不可及的。
完全就像是書里的文字——本能寺之變結束了一代梟雄織田信長的霸業,叛主的明智光秀被無數竹槍亂刺而死——僅僅是這樣留待後人閱讀的,白紙上輕薄的幾行墨跡而已。
考慮這種問題,還太早了。即沒有實感也缺少直接體驗,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即使如此,弦一郎也不想在這種問題上給出一個隨隨便便的回答,作為哥哥,他不願因此被六條妹妹看輕了。
作為男子漢,他應當對此有些感悟的。
就像那些馳騁戰場的武士那樣,說出“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之類大徹大悟之言。
猶豫間,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展開的報紙,上面用黑色大標題強調着今天早上發生的電車事故。
一列電車的自動門在行駛中突然失控打開,靠在上面休息的通學女生失去平衡,從高速電車上跌落,釀成慘劇。
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是關於電車公司檢修責任和女生不遵守規定靠在自動門上的大討論,雙方各持觀點,舉例論證。這樣有理有據的激辯中,那條猝然消逝的生命反而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那個女生,還是小學生,大約和弦一郎差不多年紀。
如果……
如果那個人換成他……會怎樣。
他肩負着維護校園風紀的責任;他和幸村約好了一起練習;他還報名參加了明年春天的青少年網球大賽,如果那時候,抽中同他對戰的選手面對着空蕩蕩的網球場,聽到消息——也許是幸村去通知的——說真田選手已經在事故中過世……
那怎麼行!
弦一郎額頭滲出密密一層冷汗,光是想像就糟糕透了。
他無法給出答案,沒辦法帥氣的說些“縱死俠骨香”之類的話。他還年輕,人生的畫卷還沒有展開,戛然而止這種事情……
無法接受!
“弦一郎哥哥有希望過什麼人死掉嗎?”
沉思中,六條糰子的聲音再度傳來,聽起來壓抑低沉。
希望他去死的人?
那種事情……
弦一郎認真的回憶着,非常生氣的時候,他也曾經幻想過把什麼人狠狠的揍一頓,但讓別人死掉的想法,倒是從來沒有過。
活着我還可以揍他。
死了不就不能報仇了。他這麼想着。
“果然美由子是壞孩子呢。”聽到弦一郎否定的回答,六條糰子像是鬆了一口氣,輕聲嘆息着。
弦一郎不知道六條妹妹在說些什麼。美由子是誰?為什麼是壞孩子?
他向六條糰子望去,她已經整理好書包,在榻榻米一角跪坐着。
弦一郎看到她忽然默默的側躺下來,將臉貼到榻榻米上,緩緩閉上眼睛。
漸漸的,緊閉的眼角慢慢滑落一滴眼淚。
她又哭了。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不聲不響。
已經讀五年級的弦一郎已經不復當初那般,一看到六條糰子莫名的眼淚就會手足無措。
幸村告訴過他,女孩子就算流淚也不一定是傷心。
一邊說著“太可憐了”一面流下感動的淚水,她們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可愛一點,這樣自戀的理由。
放她們在那裏不去管就會沒事的。
所以那時候,弦一郎沒有說話。
他低下頭專心的看着桌上的報紙。但怎麼都看不進去,一個個黑色的鉛字漸漸模糊起來,幻化成張牙舞爪的怪物向他撲來。
夠了!
弦一郎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在腦海中揮動想像的長劍。斬!
一切煙消雲散。
屋子裏靜悄悄的,六條糰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去了。弦一郎撓撓頭,那傢伙,已經沒事了吧。
那天之後,六條糰子再沒有提過這話題。仍是像往常那樣上學放學,閑暇時就和三歲的佐助一起在院子裏玩。
明明都是四年級生了,還和小寶寶玩的這麼起勁。弦一郎老成的搖搖頭。
不過,她果然還是成長了。
看着站在書櫥前,踮起腳尖抽下一本硬皮書的六條糰子,弦一郎讚許的點點頭。
對書櫥上那些《龍馬傳》之類的大部頭感興趣,這放在以前的六條糰子身上,簡直是不可能的。以前的她只看童話書,抱着那種色彩鮮艷,圖畫幼稚的書跑來跑去。
童話書……
糟糕。
弦一郎突然想起那本被他私藏起來的天藍色封皮童話書,夾在吉川英治中間。
被發現的話……
正在緊張,他忽而慶幸的記起,那本書早在去年就被借走了。
幸村等他做書法練習的時候,在書架上發現了那冊童話,隨手翻閱之下似乎很是喜歡。
弦一郎只知道幸村愛好法國文學,常常讀詩,沒想到他竟然連這種女孩子的讀物都喜歡。
太不男子漢了!
腹誹歸腹誹,弦一郎還是點頭默許了幸村提出的借閱請求。當初出於私心留下了它,但擱在書架上總是放心不下,保管在幸村那裏反而更好。
現在想來,當初的決定實在明智。
弦一郎便忍不住望着六條糰子笑了笑,她在讀《新撰組血風錄》,偶爾抬眼,正對上弦一郎莫名的笑容。
六條糰子沖他翻了個大白眼,繼續埋頭看書去了。
明明在看他的書!遭遇白眼攻擊的弦一郎內傷不已。
算了。
以脾氣火爆著稱,在神奈川第一小學無人不識的五年級生,風紀委員長真田弦一郎,面對小他一歲的六條糰子時,似乎永遠束手無策。
哼。
女孩子這種生物……
真是……
沒事想些什麼死啊死啊的。
背着網球包站在場邊,弦一郎不悅的皺着眉頭。這陣子什麼“生”與“死”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總會在不經意間湧進腦海,還伴隨着……六條糰子陰沉的臉。
太鬆懈了!
“真田,在想些什麼?”
幸村笑眯眯的湊上來,好奇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沒什麼。”弦一郎沉聲道。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把自己的思慮講給幸村聽。
小學生考慮這些太早了。聽起來有點蠢。
“今天怎麼來這麼晚。”他將話題扯向別處。
“學校在禮堂開安全教育會。前陣子的事情,你也聽說過吧。”
弦一郎不解的搖着頭。
“之前那個電車事故里死掉的女孩子,是我們學校四年級的女生。”
“哦。”弦一郎低低的應聲。
原本以為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了。不料幸村轉開眼睛不去看他,緩緩開口,“報紙上沒有明確寫出姓名,只寫做n女生,其實名字是中村葵。”
“喔。”弦一郎很是莫名其妙,跟他說這個做什麼?
“只聽n女生的話,就跟其他案件報道里a先生、e女士沒有區別,都像是遙遠的地方,他人身上發生的事情。但說成中村葵……”幸村的眉頭顯而易見的皺了起來,停頓了一瞬,“在同一所學校,曾經見過,聽到姓名還會聯想起臉的輪廓,雖然並不算熟識,但……”
幸村沒有再說下去,臉上的表情也不像是悲傷的樣子。
“說了奇怪的話吶。”幸村突然放鬆的笑起來,“對不起,真田,讓你為難了。”
“不,沒關係。”弦一郎拉開拉鏈,取出慣用的球拍,剛換過的線緊繃而嶄新。
回身的瞬間,他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
“那個中村葵是幾班的?”
“四年a班。”
果然。
是六條糰子所在的班級。
曾經的朋友突然在電車事故死去,那時的六條糰子,確確實實是在難過。
還有那個叫“美由子”的女生,一定是她,雪上加霜的,對糰子說了什麼不近情理的話吧。
不僅僅是幸村,五年二班風紀委員小口時政也說過,女生之間的暗涌往往比身體的欺凌更加傷人。
弦一郎開始後悔,他不該那麼粗心大意,竟沒有發現六條糰子的傷心。
回去一定要和她好好的談一談。
黃色的小球被高高的拋起,弦一郎轉動結實的手臂,將心中的懊喪與決意隨着那顆小球一齊猛力擊出。
如果這裏是少年漫。
當同幸村打完練習賽的弦一郎,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六條糰子或許已經被父親接走了。
剛剛發現的真相,想要談及的心情,都變成再也無法說出口的石頭,快速的沉入心底最深處。
不過,人生中其實並不會有那麼多為時已晚,那麼多悔不當初。
弦一郎走進書房時,六條糰子正安靜的坐在書桌後面,望着正對面牆上的版畫出神。
那是爺爺一位老友去年送來的,親手繪製的新年賀禮。上面用細膩的筆觸繪着幾個年輕和服女子,畫面左下角柵欄上,一個穿着櫻粉色飛花和服,手拿紅色流螢摺扇掩嘴而笑的少女正坐在那裏。
六條糰子喜歡那樣的裝扮。
前陣子七五三那天,真田媽媽給三歲的佐助著兒童和服時,圍在一旁幫忙的六條糰子,曾經指着畫卷,說最喜歡那樣圖案的和服。
也是那一天,弦一郎第一次知道,六條糰子不曾過過女兒節。
她沒有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的女兒節玩偶,工作繁忙的六條正義先生也並沒有給小女兒買玩偶過女兒節的意識。
這可怎麼行!那時,真田媽媽皺着眉頭將糰子摟在懷裏,明年的三月三,一定要給糰子過女兒節。
弦一郎在旁邊聽着,他很奇怪,為什麼要他的媽媽給六條糰子過女兒節,六條的媽媽呢?
那時,他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六條的媽媽。而且,六條糰子之所以屢次寄住他家,也正是因為六條媽媽不在的緣故。
六條的媽媽去了哪裏呢?他疑惑的望着六條糰子。
弦一郎終究沒有問出口。這種問題很不妥,也很失禮。
可是六條糰子卻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樣,在兩個人獨處時,突然開口說,“吶,我媽媽變成星星了。”
“誒?”弦一郎心下一驚,隨即迅速領悟了,這句話中包含的意義。
他望進六條糰子漆黑的眼睛裏。正閃爍其間的,那天真又歡喜的光芒,令弦一郎不忍直視。
甜甜的聲音在他耳旁訴說著些什麼,有星星的時候,就有媽媽在之類的話。
弦一郎錯開目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弦一郎當然不相信什麼人會變成星星之類的童話故事,他只是突然覺得很可憐,要用這樣的美好的說法欺騙自己女兒的六條正義先生很可憐。
即使是多年後的弦一郎,也可能並未領會到“同情”二字究竟深藏着何種危險的含義,但從那時起,他便莫名的,對六條糰子產生了一種無法推卸的責任感。
所以,當站在書房門口的弦一郎,望見六條糰子專註於版畫的神情時,心底突如其來湧起的,是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的決意。
“糰子。”這一次,沒有猶豫和踟躕,真田弦一郎邁着穩健的步伐走到她身旁,“中村葵的事情,我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