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丨禿鷲
我試探性的喊了幾聲,幾隻飛鳥被我的叫聲驚起,但是沉默的森林沒有回應我的呼喚。
是我的夢嗎?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因為下班后趕着約會而被吉普撞斷脊椎,遇見莫名其妙的神秘男人,目睹了彷彿是神明在對於天使的一場極端處刑...這些都是夢嗎?
我不想繼續想下去了,之前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已經恢復了正常,雖然我對於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密林里能存在滿格信號這一點依然感到相當奇怪,但是我寧願相信是上帝在眷顧着他忠實的信仆,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糟糕的夢境,然後這輩子都不要再回想起這次讓人感到恐懼的遭遇。
我叫了輛的士,看着手機上逐漸靠近的出租車圖標如釋重負,接着打開了地圖,錯綜複雜的網格圖在我面前展開,以我為起點放射着四五條可供選擇的紫色曲線。我辨認着方向,地圖規劃的路線首先是原路返回,這樣的話很快就能找到一條被記載的護林員防火報警點,接着不到五分鐘就能到達最近的公路,我將在這裏上車,然後成功回到我的出租屋,興許還能趕上今天單位里的晨會。
抱着這樣的想法,我轉身再次走進了瀰漫晨霧的大森林中。
事情也本該如此發展的。
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從06:14跳到了13:29,但是森林裏的霧氣卻完全沒有散去,我看不見前路,雖然按照時間來看已經是正午了,但是抬起頭來卻完全沒法在樹冠的遮蔽下看見直射的太陽,陽光依然是傾斜着灑進林中,霜凍凝結在樹皮和草莖上,彷彿時間完全沒在和我一起前進,依然定格在這個寒冷的清晨。雖然時間過了這麼久,手機卻完全沒接到的士司機的電話或信息,地圖也像是被黑客篡改了一樣,每當我抵達預訂的目標,眼前所見依然是一排排高大的樹木,完全看不見公路的影子,也聽不見汽車的鳴笛,接着地圖便會報錯,以我所在的位置為起點加載出新的路線,依然是只有五分鐘左右的路程,可是每當我再次趕到新的終點后這裏又會成為下一次報錯和出發的起點。原本已經徹底放鬆下來的心臟再次被攥緊了,我開始大聲呼喚那名神秘男人,不過喊了幾聲以後我突然想到了這麼原始的森林裏說不定有大型動物會被我的叫嚷引來,就不敢繼續喊叫了,我只能一邊對着上帝急切的祈禱,一邊跑向地圖指向的下一個位置,心裏卻埋藏着一點慶幸,彷彿開盲盒的男孩一樣,堅信着這一次到達後面前是開闊的大路,等待已久的出租車正在對着我鳴笛。
我總是這樣,我知道一昧的跟着明明已經證實不可信的地圖往密林深處鑽是很可笑的行為,這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現在該做的應該是破而後立尋找新的解決方法,可是懦弱的我每當這種時候總是只願意信奉權威,不由自主的把思考的權利徹底交付給其他人,我只需要更加虔誠的祈禱某個無上的存在願意施捨般拯救我的人生就行了。我總是這樣逃避,或許這也是我從小信奉基督教的原因,本質上是因為作為一個其他人的附件而獲得成功比起我自己一個人可能會遭受失敗的努力讓我更加安心罷了。
手機上的時間令人絕望的邁入了19:39,整整一天沒有任何變化的天空以最快的速度被黑暗吞沒,彷彿在這裏不存在白晝,只有黎明和黑夜兩種狀態一樣。經過我一天的折騰手機的電量終於告罄,“還有三十秒關機”的提示彈了出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死死的盯着屏幕,
直到黑暗裏唯一的光源被關機聲吞沒。
世界徹底重歸寂靜。
我站在泡進黑夜的林中,高聳的樺木如鬼影般影影幢幢。
一成不變的朝陽已經在天際吐露,再消弭於黑暗中整整六次了。我的心情由恐懼到焦躁到絕望,最後徹底歸於麻木。不論怎麼走我都走不出這片森林,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回到原地,還是說只是因為森林太過廣大的原因。這裏就像是兩個象限首尾相銜,我彷彿踏入了玄奧的莫比烏斯環。
我的瞳孔已經逐漸適應夜晚的黑暗,眼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擴散着熱量,刺麻的難受,我不會感到餓,我的胃內應該早就沒有食物了,但是那裏除了熱以為沒有任何感覺,行走和奔跑也依舊有力,唯一困擾着我的生理問題只有口渴,本來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但是或許是當時沒有喝下那罐清水的惋惜將這種痛苦放大,現在整個喉嚨都在被令人癲狂的灼燒和乾渴折磨着,但是卻依然沒有要了我的命,彷彿只有在心理層面接受着永無止境的折磨,卻並不反映在肉體上。這讓我更加絕望,我本來想着我只需要繼續走下去,要麼成功走出森林,要麼被脫水或失溫徹底解脫這份痛苦。
可是就目前來看...我已經永遠走不出去了,也不可能因為任何外力死去,我只能像個幽靈一樣負荷着絕望在林中永遠的遊盪。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啊...
我繼續漫無目的的走起來,以此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是這一次面前的地形卻好像出現了什麼變化,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地形開始逐漸凹陷,前邊好像發現了什麼大爆炸一樣,周圍的樹木以此為圓心向四面八方傾倒。紅色的土壤蜘蛛網一樣的龜裂,裂隙從前方蔓延到我的腳下。
帶着點好奇,我爬過地上散落的樹榦碎片,映入眼帘的是一隻巨獸的屍體,從頭骨來看凈長度約摸在三米左右,它全身的血肉都已經被什麼東西啃食乾淨了,只剩下白的發亮的完整骨骼,長着宛如面具一樣連成一塊的平滑頭骨,只有兩個圓形的孔洞向外拋射着灰色的寂靜。彎曲的脊椎從腦後延伸出來,後半截脊柱連帶着下半身一直扎進鬆軟的深坑中,幾根特別細長的中空骨頭從脊背長出,深深地扎進旁邊的土壤里,彷彿這頭生物在跌落後仍在奮力嘗試過重新爬起一樣。
我凝望着這尊沉寂的屍體,切實的感受到了生命的消逝,它生前或許空前強大,死後卻像是戰利品一樣被屈辱的釘在大地上,被我這樣渺小的生命瞻仰。
不過,它長的好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啊,我想起來了。
這就是‘人類’啊...
這麼殘破不全的‘人類’,能餵飽我殘破不全的心嗎...
我的腦內突然閃過這麼一段對話,混亂的語言差點把我矇騙了過去,我不由得悚然一驚,完全不理解我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奇怪的想法。還沒等我繼續深究,我突然聽見一聲輕微的翕動從巨獸屍體的方向傳來,嚇得我轉身就躲進了最近的樹蔭下。我差點以為已經只剩空殼的生物又復活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隨着聲響的越來越近,我看見一個人影在另一面的叢林裏鑽出來,爬到了巨獸的背上,逆着月光左右張望。他也罩着長袍,但是這一次我勉強看清了他的長相,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雖然面容看不太清楚,但是年紀估摸着至少在三十歲以上,身形比較高大,小動作也相當頻繁,顯得相當輕浮毛躁,不太像是我最開始遇見的那個斗篷男子。
混蛋,不要隨便搶我的東西!那個東西應該成為‘我’才能彰顯它的價值啊!我忿忿的咒罵著。
男人仔細窺探了一下四周,就悄悄的從屍體上爬了下來,然後鑽進了另一面的森林中,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后五個人影從四面八方走了出來,他們披着顏色不一的破舊長袍,默默的低着頭,根據體型來看彷彿有男有女,剛剛的男人好像也混在其中。他們彼此交頭接耳,彷彿在低語着什麼,接着便突然開始分成幾個方向走開,沿着深坑的邊緣踩塌着附近的灌木叢,檢查着樹后的陰影,彷彿是在防範着什麼藏在附近竊聽的傢伙——比如說我。
我屏住了呼吸,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完全不夠讓我偷偷跑開了,只能儘可能的把自己塞到樹后,正在走向我的是一個粗胖的身影,此刻正一棵棵繞着樹木轉着圈檢查,連樹榦都要摸上一圈才肯放心。我緊緊閉着眼睛,“啪”的拍擊聲突然在樹榦的另一面傳來,他正在檢查我所在的那棵樹。我把臉埋在樹榦上,乾渴的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揪緊了。
啊啊,要不就這樣吧,我自暴自棄又帶着點樂觀色彩的想着,大概是偷獵者吧,等他找到了我大不了賠個不是,或者賠點錢呢,法治社會又不至於因此殺了我,興許還能把我帶到公路上呢...
話雖然這麼說,可我知道這是自我安慰的假話。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可是我就是感覺他們彷彿洋溢着危險和惡意,即使不殺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可是這個恐怖的念頭卻在我腦子裏逐漸放大,彷彿流傳自祖先對於野獸感到恐懼的本能。
好可怕啊...怎麼辦啊...我還沒向聖父贖清我的原罪呢...
我絕望的想着,卻根本不敢抬起頭來,只能默默祈禱着奇迹的發生。
...
“咔!”
奇迹真的發生了,一聲清脆的樹枝斷裂聲及時的在遠處的灌木中響起,像是有什麼東西突兀的踩在了上邊一樣,先前的幾道人影頓時緊張了起來,我聽見了雜亂的腳步和彼此間嘰嘰喳喳的低語。我幾乎已經感受到那個粗胖人影的目光在側面赤裸裸的刮著我的身體,但是那道目光猶豫了一下,接着我便聽見了奔跑的腳步聲,他和其他人影一起跑向了發出聲響的灌木所在方向,接着好像什麼也沒找到一樣陸續走了出來。他並沒有因此鬆懈下來,依然謹慎的回到我的大樹下轉了兩三圈才安心的走回深坑。
可是這個時候我已經躲到了更遠,卻依然可以看清坑內狀況的地方了,像一條飢餓的鬣狗一樣把自己緊緊埋進黑暗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