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丨審判日

天使丨審判日

我們正在森林中穿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錯過那罐清水的惋惜,越來越明顯的饑渴正在攫取我的判斷力,翻騰的土壤也在不斷嘗試吞噬我的鞋子,看不清頂部的巨大黑色樺木筆直的插向天際,茂盛的樹冠把黑暗的天空分割成無數斑駁的碎片,截獲着僅有的黯淡月光,樹下一片漆黑,黑暗的影子匿藏在樹木之間。我只能緊緊跟隨着面前的男子,他輕車熟路的越過涌動的泥土,瘦小的身影時而被黑暗吞沒,時而又暴露在皎潔的月影中,我很害怕地上生物一樣的土壤,我很想抓住他的身體,但是我不敢碰他,也不敢違逆他,可我更不願意被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詭異的森林中,我本想用手機求救,但是在這鬼地方里卻完全不存在信號,擺在我面前的路彷彿只有順從的跟隨他前進這一條了。我的手裏攥着一塊我偷偷撿來的石塊,我堅信他並沒發現,可我也不敢砸向他,畢竟作為在編的財務出納我從來都是謹小慎微,連面對同事的無端挑釁我都非要主動認錯不可,生怕給我的簡歷留下污點,這樣的我別說殺人了,連打架的記憶都被永遠停留在了幼兒園,我只是用這塊石塊給自己增添籌碼,彷彿給予自己力量般鼓舞勇氣和優越,支撐着我克服恐懼跟隨着他前行。

他突然停在月光中,俯下身來,然後轉過身對我舉起右手,我看見他的手裏握住一塊碩大的石頭,嚇得我一聲驚呼,下意識的便要砸下手裏的石塊,可是到了最後一刻,懦弱的性格和長期逆來順受的生活方式終究還是拉住了我的胳膊,他一直在注視着我,手也沒有放下,平靜的彷彿看不見我手裏離他頭頂只有幾公分的石塊。

“...先生”,他的語氣依然平靜,但是我彷彿從中讀出了深深地疑惑和失望:“...您,您為什麼沒動手?請恕我眼拙,您手裏拿着塊石頭的吧,既然我突然這樣轉身,您難道不應該先把我砸倒才對嗎?”

“這不是廢話!我又不想要誰的命,我就想趕緊走出去,回到我家裏!你還沒對我真干出什麼來,何況你還只是個愛搗亂的小屁孩,你可是受民法保護的,就算沒有法律制約,我想揍你的話也得讓你父母代勞,我一個成年人怎麼可能對你一個小屁孩動手?”

他好像恍惚了一下,默默把頭低了低,連舉着石頭的手都跟着垂到身體一側,好像悵然若失,又好像在思考着什麼事情一樣。

“...所以你拿着石頭幹嘛?真想砸我?”

我帶着點顫音的詢問好像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衝著我抬起手裏的石塊,用一種聽起來有點慌亂的語氣回答道:

“不是不是,先生,那個,這種石頭叫窮鬼石,是我們這裏得不到食物的窮人用來解饞癮的材料,味道很鮮,啊,硬度也要比你手裏的硬很多”,他的聲音彷彿微妙了幾分,也帶着點顫抖,好像是被我嚇到了似的,和我顫抖的聲音形成了奇妙的共振:“我們這些罪人需要更堅韌的肉體,這樣才能經受更多更長久的折磨,所以,那個,就算是現在的我,你手裏那塊石頭也只能砸碎我的鈣質表皮,要想把我砸到動不了的話,我建議您用這個。”

“你到底想怎樣?你是想讓我殺了你嗎?你難道是很想死嗎?等我走出去我會給你錢的,你想要多少都行,或者我加你微信,我身上不夠的話把錢打給你,所以你能不能好好帶路,把我帶到最近的公交站點就行了...”

我驚恐的詢問道,感覺喉嚨像是要冒出火來。

我越來越害怕了,這片森林和突然出現的男子處處透露着不對勁和怪異,有時候他的語氣很疲憊,卻夾雜着平靜和同情,彷彿是在路上扶起老人的高中生一樣,一板一眼的腔調里聽不出任何癲狂的情緒波動,只有異乎尋常的冷靜;可是有時候他的神情動作又彷彿全然大變,變得真的像是個青春期的羞澀男孩一樣,簡直像這具瘦小的身體裏塞了兩個完全相反的靈魂。

他說他想要我的命,可是他卻蠱惑着我讓我殺了他,我不清楚哪種選擇才是對的,我現在只想擺脫掉這個瘋子和這片天殺的倒霉森林,然後打車去最近的警局報警,好好控訴這倒霉的一天。

他彷彿被我的情緒所感染,用力的頓了頓,好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等他再次開口時已經再次回到了原先那種平靜到令人窒息的語氣。

“先生,我沒有任何邪念”,他頓了頓,彷彿是嘆了口氣,回答道:“我只是希望把這場賭博儘可能公正的進行下去,不論是殺與被殺,我都希望雙方可以收穫滿意,這也是行內的規矩。您可以理解為我是帶着篩選性的護林員,而這裏則是工作人員以外禁入的禁地,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也希望您能早日走出這裏和您的家人團聚,所以在除了做出選擇以外的所有領域,我都會不遺餘力的幫助您,您只需要保持冷靜做出最合理的判斷,我會從中收穫助人為樂的幸福和一大筆豐厚的薪酬,我的目的僅此而已,至於您之前的要求——想要看看‘它們’,我們已經到了,您請自便。”

我看向眼前,前方是一片寬闊的盆地,我們正站在高聳的丘陵上,茂密的樹林在腳下鋪開,如同寬廣的的雙臂將盆地環抱,盆地中間卻只生長的稀疏的植被,彷彿有水源在月光下折射着白色的光芒。

“就在那裏,【魂酹月】馬上就要降臨了,它也很快就會出現了。其他人稱‘它們’為神明,也就是【希爾維拉】。”

他開口道,伸出一隻手指向盆地邊緣一顆格外粗大的樺木,接着便默默收起手退向旁邊一棵大樹的樹蔭中。我注意到溫度在逐漸升高,月光也彷彿越來越璀璨,彷彿濃郁到要從黑暗的天空中滴落,空氣里翻湧着螢火般陸離的光斑,刺破黑夜湧入森林下的陰影。原本來時我們都在摸黑前進,可現在回頭望去,來時的道路卻已經被白光鋪滿,我能清晰的看見樹木上攀附的疥蟲,盛放在路邊,在月光下纖毫畢現的白色鳶尾蘭,矗立在亮堂的彷彿燈光環簇的舞台下,靠着樹默立的男子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黑色的斗篷被月光渲染成扎眼的蒼白,寬大的兜帽卻將他的臉隱匿在黑影中。

溫度更加迅猛的竄升,被烤出裂縫的土地迸發出腐爛的臭氣,完全不像是月光應有的熱度,光芒也在越來越亮,整片天空都灑滿了聖潔的光輝,我抬頭看向夜空,已經分辨不出月亮所在了,每個地方都像是光源在熠熠閃耀,天地間回蕩起奇異的梵唱,像是少數民族的少女在山的那邊和情郎的對歌,可是聲音卻越來越大,簡直像是有人在我耳邊刺耳的尖嘯,空氣中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正對着旋律的低吟而劇烈顫抖,彷彿即將便要斷裂那樣。

“來了”。

在噪音和光芒到達極限,我的恐懼也攀升到頂峰時,我聽見他的聲音悠悠飄來,接着清脆的風入松林聲也在他之前為我指出的方向響起,清澈的啼鳴聲不絕於耳,寥廓的擴散於天際。一道乾瘦的身影裹挾着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在樹冠中衝天而起,暴露在皎潔的月光中。

我屏住了呼吸。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天使。

它像炮彈一樣筆直的噴向蒼穹,披着霞光盤旋,振翅立於被月光點燃的潔白夜空,他璀璨的白色雙眼融入強光的背景里,黑色的四翼逆着光綻放,猛地抬起頭和胸腔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長嘯,我聽見梵唱變得更加急迫,彷彿是教堂里信教徒欣喜的歡呼着彌撒,如同緞帶一樣銜成圓環圍繞着它轉動,在空中展開了華麗的樂團,萬物生靈彷彿都在暢快的舞蹈,世界奏響了清澈的大樂章。

這就是我渴望的天堂嗎?

我激動的將雙手在胸前交合,在心中默念着“為自己清澈的心禱告”,穿着斗篷的神秘人卻依舊低着頭,彷彿完全不關心眼前的一切,我不由萌生了憤懣,為他用如此輕浮的姿態褻瀆神靈而惋惜。

“咔!”

嗯?什麼聲音?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我抬頭望去,只看見“天使”正在空中鞭子一樣甩動,原本輕柔的舞蹈被激烈的抽搐取代,緞帶把它的身軀徹底釘穿,彷彿耶穌斯在十字架上的垂死掙扎,他的外皮在月光下不斷發出破碎的聲音,從腳部開始龜裂,蜘蛛網一樣蔓延到胸腔,黑色的光芒在裂縫處噴出來,直到臉部的鈣質面具徹底化為齏粉,但是裏邊依然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只有兩隻白玉一樣的圓球在眼睛的位置劇烈燃燒,它像是困獸一樣絕望的掙扎着,卻被不可逃避的囿於枷鎖,天空的月光越來越明亮,直至不可直視,彷彿無窮無盡的眼睛正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它渺小的身影,宛如威嚴的大天使們正在審判着失格的下屬,整個畫面噴吐着妖異和不詳,記錄著彷彿異教徒臆造的圍殺聖徒的景象。

我的內心被震撼和恐懼攝住了,本該肩負着執行審判日,裁決世界的殘酷天使此刻正懸浮在高天上,如同待宰的牛羊般臣服於未知的,卻彷彿印刻着無儔威嚴的神秘力量,恢宏的月光如同灼熱的熾天使之矛正根根倒懸在它的頭頂,可它除了哀嚎以外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抗。

我像是人偶一樣被釘在原地,-四肢彷彿和它一樣麻痹了,只能獃獃凝望着它懸浮在天空,金色的光芒緩緩下沉,浸淫到黑暗的森林中,天空如同封印着月亮的器皿,隨着月光的流失逐漸恢復成了深邃的黑夜。

“咯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某一個瞬間激烈到讓人耳膜刺痛的梵唱聲戛然而止,彷彿有一聲極輕的笑聲在耳邊滑過。

還沒等我有所反應,剛剛停息的交響樂便開始繼續宏大的演奏,再次將世界和我的思緒淹沒。

接着便是一聲劇烈的轟鳴,彷彿一枚強光彈在我面前炸裂,五感幾乎是瞬間被奪走了,等我重新睜開眼的時候,懸浮在天空中的神秘生物已經停止了掙扎,明亮的眼睛熄滅了,身體和頭部沉重的墜向大地的方向,可四隻翅膀卻像是被什麼不知名力量拉起來一樣筆直的指向天空,就這麼安靜的橫亘於隱隱泛出晨曦的天際線上。夜色被黎明緩緩吞噬,重生的大地上響起一兩聲清澈的鳥鳴,簡直和前一晚所有奇怪的遭遇大相逕庭,正常的過於詭異。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每個早上去景區爬山晨練的日子,不由萌生出我是不是累糊塗了的念頭,等我再揉了揉眼,原本清晰可見的天使已經模糊到只剩很淺的殘影,完全無法分辨是我眼花后潛意識裏的臆想,還是那裏確實存在過什麼奇異的生物了。我扭過頭去看向樹蔭,那裏本該是那個穿着斗篷的奇怪男人所在的位置,雖然那裏確實生長着我沒見過品種的黑色樺木,但是被晨光點亮的樹蔭里卻空無一人,彷彿那裏從未有人存在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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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懸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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