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那張家米鋪原先瞧着分毫不起眼,此時才知道背後竟然是已卸任內閣首輔張衡臣,他至今還掛着太傅的銜兒。就算對張家米鋪降價售糧的行為再有什麼不滿,那些大糧鋪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的東家縱然是王府公爵門下,也是不能隨便和張衡臣撕破臉皮。
且那張家米鋪又佔了“禮”又佔了“孝”還佔了“理”更佔了“仁”,簡直是全了。張衡臣的名聲本就好,先帝爺還曾因着他的字“玉樹”,說他是“朕之股肱,吾廷玉樹”,此時直接成了口口相傳的文曲星下凡,誰還敢招惹他?
一時間大糧商們唯有咬牙,心中暗恨,卻也不由得懷疑,先前聽聞的那個消息,或可能是真的?那張衡臣雖已致仕,但曾是位極人臣,必定仍在朝堂上留着幾條人脈的吧……
那張家米鋪若是事先就知道什麼消息,索性少賺些錢,趁勢給張衡臣捧個盛名……
還是先等張家的米賣光了吧……
可糧商們等了幾日,見張家的這米雖說每日也限定出售,但售出的量卻不小,不由得也有幾分心慌——張家背後,難道還有朝廷撐腰?不然他這家米鋪,瞧着雖大,頂多能存個五六萬石米也就到頂了,怎麼還沒賣完?
撐到了第十一日,張家的米終於不賣了,關了門說是歇業一日。哪知第二日忽然從南門進來一列車隊,上頭運着的全是今年的新米,說是江南的糧到了。
呼啦啦一長串的車進了官倉,當天下午,官倉就開始售米平糶。
再過了一日,張家的米又開始賣,且這次連限售也不限了,直接一石一石的米堆在各街巷的店鋪門前。且他們自稱是“陳糧”,所以照着官倉米售價的六成販賣,價錢直接跌到一升二十文,竟只比平素的上好白米價一升十六文稍高了些!
如此接連七八天,官倉和張家米鋪好似是要比着誰賣得更多,賣出去的米一袋一袋流水價地扛出去,價錢雖沒有再大跌,卻每隔兩三日就要降低一兩文錢。
終於,糧商們堅持不住了,有了第一家開始售米,其他店也紛紛開倉——此時的糧價,終究還是比平素高,再不賣,這些糧若堆在了手裏,就真要成去年的陳糧了,頓時就要折價一半,興許還沒有人買——等京城不缺糧了,他們可就賠得大了!
可惜此時再出手,也已經晚了。糧商們前腳開倉,官倉後腳降價,張家的米賣得更賤;糧商們為能賣得出糧食,只好跟着降價,官倉卻又一次降價,張家也跟着再降……
這般賣了十幾天,京城的糧價直接降至了一升十一文錢——比大旱之前的糧價,恰好是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糧商們此時哭也來不及了,只得暗恨那挑唆他們屯糧的人——不是說時時會送來官家內部的消息?怎麼忽然間就不見人影了,害得他們只能提心弔膽地摸索揣測,失了時機,如今就算加上先前高價售糧賺的錢,已然賠折了起碼三成利!
——於此,祈瑧擦了把汗,此役實在驚險。雖是他親自定計,可也要環環相扣,不能出任何紕漏,稍微走露分毫風聲,就只能坐視糧價再次瘋漲,自此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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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密報,祈瑧朝下坐的老人笑道:“今次計成,還要多謝衡臣啊!若不是借了衡臣的名頭,也沒得那麼容易就讓那些奸商上當。說來,衡臣你家寶樹亦是個人才呀!言辭得體,乾淨利落——衡臣怎麼不讓他入仕?聽說這十年來,竟沒下過場呢!”
那老者正是前朝顧命大臣,內閣首輔張衡臣,他得了祈瑧的謝,又聽他盛讚自己,面上微露惶恐,欠了欠身,道:“臣怎麼敢當。只是空活了些年歲,微有些薄名,替聖主分憂,乃是微臣之幸。至於犬子……他更是當不起皇上金口‘寶樹’之稱,頑劣得很。”
知道這人一向謹小慎微,祈瑧也不再三誇獎,非要他接受不可,只點了點頭,又轉向旁側祈暄道:“暄弟也是極仔細,若不是你,怕先前那些混着變色米的糧食早就賣空了。那時候懷安府的糧還有四日才能進京,續不上賣,可不是極為糟糕?”
祈暄頷首道:“全賴六哥調度得當,臣弟也只是聽命行事。倒是六哥所言,張若靄其人可堪大用,臣弟甚與之,倒是覺得,接下來整頓糧儲之事,可以讓他再建一功。”
挑了挑眉,祈瑧做出頗感興趣的模樣,道:“哦?難得暄弟親口引薦,上回你薦人,還是永憲年間的事了——那回是蕭家的蕭澤芝?那果真是個絕佳的將才!這回你也看好張若靄,不如就說說他究竟怎樣,多誇上兩句,也免得衡臣太過自謙了呀。”
祈暄便笑了笑,道:“是。弟觀張若靄多年在京中,永憲元年張相位至首輔,他便已經是志學之年,彼甚年少,卻從未見驕矜之色,也從未仗勢行事,學中都無人知他乃是張相幼子,此行很是有謙謙澹泊之風。”
張衡臣連忙道一聲“過譽不敢當”,祈暄朝他點了點頭,再道:“后臣弟查他學識,經典俱熟,文采亦佳,且見識獨到,思慮靈活,進學之後便從未下場,原來竟是為乃父清名計,不敢使分毫毀謗沾上了張相之身。如此誠孝,着實難得。”
祈瑧也歷來看重一個“孝”字,聽到此處才有些訝然,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先時還揣摩,是不是張若靄辦事得力,惟獨念書為難,這倒不似衡臣家的門風了。今日聽暄弟所言,果然虎父哪有犬子?衡臣得此一佳兒,就勝過他人子孫滿堂了。”
張衡臣連聲道“不敢當”,然後又苦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臣這個兒子,他哪是為了臣的……臣的清譽着想才不入仕。他這性子……是本就不願入朝為官。當初他進了學,臣本預備讓他次年就入秋闈場,哪知道他百般推脫,裝病繳了白卷……也不考啊。”
祈瑧更是驚訝了,忙問:“這是為何?”
張衡臣嘆道:“他說是,他唯願做個良醫,不想做良相,只求一生酒間花前老。張家有了臣,已是位極人臣,榮耀非凡,何必謀求再進一步?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生在世,最需要記得一個‘知足’。臣聽了,也覺得他有幾分道理,就不再逼他去考了。”
聽了他這話,祈瑧也漸漸明白了張衡臣的意思——他其實是藉著他兒子的事,抗議這次借用張家米鋪調糧價時,祈暄擅自令人替他放出好名聲的事情。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說的分明是張衡臣自己。他如今位列三公,又有民爵的伯爵頭銜,一個寒門出身的讀書人,能到這一步,已經是頂峰。
若再有個施恩民間的好名聲,怕皇帝就容不下他了。祈瑧本來也沒有想讓人藉此事宣揚張衡臣的仁善之名,這事本是祈暄和張若靄一同策劃出來的。
那麼,祈瑧默想,祈暄這麼做的意思就是,以此隱晦暗示他,不要讓張衡臣再入朝?
張若靄順從着祈暄的計策,他又是什麼想法呢?他不是個糊塗人,自然也看得清此中種種,明白那日放出那些話的後果,難道他也不希望自己父親再次為官?
這人倒真是……不圖虛名。
張衡臣自己倒是還有些不大服氣……年紀雖大,也是雄心不減吶。不過也是,當初新政也有他的功勞,後來他等於是被祈璨逼走了,新政也廢了,張衡臣也不甘心吧。
邊想邊朝張衡臣笑了笑,祈瑧道:“既是如此,也不好勉強了,那就留他在民間做個良醫吧……哎,對了,聽說他和小五也有些來往?張若靄竟也說過什麼一生酒間花前老,和小五當年的那話可不是一字不差!這兩個,難不成早就是一對狐朋狗友?”
祈暄笑答:“正是。就是因為張若靄和豫王有交情,還時常給豫王診脈開藥,我才特別注意了他,就此發現了這麼不凡的一個人才——豈料是不願為我所用的呢?”
不等張衡臣多禮告罪,祈瑧便道:“也好。小五難得有個朋友是有些水準的,總比他鎮日和那些酒.色.之徒混在一起好。兩個孩子若喜歡常在一處,我想着,乾脆給張若靄謀一個王府長史官的職位,彼此來往也不怕人說閑話了。”
祈暄道:“六哥且不用忙了。您口中那‘兩個孩子’哪一個不是過了而立、已近不惑?他們早不必六哥事事替他們操持,自己若想,就已辦妥了,六哥不必理會這些瑣碎事。”
點了點頭,祈瑧道:“也是。我也不管了,免得小五嫌我多事。”
張衡臣笑道:“皇上慈愛對下,豫王自然必有心領神會,怎麼會嫌多事?”
祈瑧只笑不答,心裏卻有幾分嘀咕:方才祈暄的那句話,也未免有些唐突了。
且近日觀他行事,似乎是比以往動作更大,且……逾矩之處亦是不少。
這種變化似乎是從祈耀到訪,商議平糧價一事起才有的。難不成是為了做給祈耀看,讓他以為他們之間是親密無間,以此示威震懾,免得祈耀起了什麼不該有心思?
或是特意把這種親近,做給祈瑧看,讓祈瑧放心,他不會起了叛意,被祈耀策反?
要該說是他忠心,還是說他……嘆了口氣,祈瑧油然有種疲憊無奈之情。因面前兩人都是心腹,不由得眉間也顯出一絲頹色,祈暄看在眼裏,忙問:“六哥可是累了?”
擺了擺手,祈瑧才要說“無妨”,卻從外頭進來一個小廝,手裏捧着密報。
張衡臣知道這是主子的機密,便起身告退,祈瑧也不留他,讓他退下了,就接了那密報看,眼角處卻瞟到那小廝有些懼怕的樣子。
難不成還是什麼壞消息?祈瑧就手打開那密報,隨即手一顫,就把密報掉在了桌上。
那上頭赫然寫着:豫王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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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祈瑧心口都不跳了,頭腦發矇,話也說不出來。祈暄在旁看着不對,連忙上前,半抱半扶地給他拍背。
好容易祈瑧喘上氣了,旁邊那小廝也連忙過來搭手,祈暄才拿了那密報一瞧,也是面色大變,急忙道:“你們這消息是假的!果真病重,先前為何一點都不曾透出來!快去再查了來!不是你們欺主,就是你們被人騙了!”
欺主也好,被騙也罷,這兩個罪名都不是簪纓侍衛敢擔當的。那個傳訊的小廝連忙道:“穆王冤枉啊,這真是今日的消息——先前只忙着京中糧價之事,主子讓其他的消息都延後再報上來,豫王府上的消息遞過來了也隨即就燒了,沒有拿來給主子煩心……”
祈暄怒道:“這哪裏是什麼煩心不煩心!你們——”
他才開了個頭,卻被祈瑧抓住手,打斷了他的話。祈瑧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這幾日心不寧,原以為是……看來果然是有些感應的……暄弟,如今可怎麼……”
這語音之中竟有哽咽之音,祈暄聽得心裏一緊,又是一痛,連忙伸手抱住他肩膀,支持住他身子,柔聲道:“別急,琇兒那孩子從小就三災八難的,多少次說不好,不也撐過來了么?那孩子是個有福的,命數大着呢……咱們快去看看,先前他不還說想見六哥么?”
聽得這話,祈瑧連忙點頭,道:“是……你說得不錯。他小時候那麼多回……這次也必定能好!快去豫王府,去瞧瞧他去。”
說著他就要起身,只是身子、腿卻都軟了,祈瑧咬着牙着急,祈暄輕輕嘆了口氣,索性彎下腰,伸手自他膝下穿過,把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祈瑧此時年歲不過十三,又是自小病弱,即便金尊玉貴地養着,卻更是整日勞心累思,瞧着竟只有十來歲的模樣,又瘦又小,祈暄抱起他毫不費力。
雖說這架勢似乎有點丟人,不過祈瑧是兩輩子被人伺候慣了的,被這麼抱着也沒覺得有什麼不該,索性就由着祈暄把他抱出去,吩咐套車備馬,往豫王府上去。
此時他心中惦念的,惟獨是祈琇最要緊了。旁他之事,有什麼相關,也留待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