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新的起點
秋天說來就來,路邊法國悟桐樹的葉子,正在悄悄變黃。一場小雨過後,天氣開始變冷。
石子塵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片片從樹上落下的黃葉,禁不住感嘆。季節的變換,竟然會是如此神奇,彷彿昨天身邊的世界還是繁花似錦,欣欣向榮。今天忽然就百花凋謝,秋風秋雨愁煞人,讓人莫明其妙地生出些許傷感。
不過,石子塵喜歡秋天。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如果能用一種顏色描繪出秋天的神韻,那麼藍色的天空下,這種顏色一定是黃色。你看,田地里豐收的玉米,果園裏成熟的梨。只有黃色,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出經歷過風雨之後,那種沉甸甸的成熟美。
天冷之後,石子塵偶而會坐通往鄉下的客車。一天傍晚,石子塵在百貨大樓門前的站點等車,見一個七十多歲,蓬頭垢面老者背着沉重的破舊編織袋,腳步蹣跚而來。他走到石子塵身前,停下腳步,同時伸出枯樹枝一般粗糙的右手,低聲道:“師傅,幫幫我。”
石子塵故意把頭轉到旁邊,不去理他。心中暗想:“此類‘江湖人物’我見得多了,不是依賴身有殘疾,就是謊稱失了車票,無法回家,凡此種種騙人錢財。”那老者長長嘆了口氣,緩慢走向他左面的年輕人。沒等開口,年輕人狠聲道:“老花子,我沒錢,你快給我滾。”那老者似乎是吃了一驚,削弱的雙肩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這時,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外鄉人’恰好經過。他急忙放下身上的大包小包,從衣袋裏掏出幾元錢遞過去。
那老者猶豫着,沒有伸手……
“老哥拿去,都挺不容易。”將錢塞進那老者手中,拎包匆匆而去。那老者眼中溢滿淚水,連聲道:“謝謝,謝謝。”
這一剎那,石子塵如同被人用木棒擊中,腦中‘嗡嗡’亂響。同樣來自農村,身上本也有些淳樸。不知何時竟也沾滿銅臭,自以為是地對身邊需要幫助的人視而不見,麻木不仁。
石子塵喃喃自語:“石子塵,你的良心哪裏去了?那‘外鄉人’的舉動,就是一面鏡子,照出你人性中不自知的醜陋,理應令你汗顏,感到無地自容。每顆人心,都很善良。若是失去同情心,人也會變得無情,不是嗎?不要讓良心落滿灰塵!”
元旦,石子塵一個人在家無事可做。舊鄰居冷雲來了,她戴着眼鏡,人也比以前漂亮許多。她只從搬走後,就很少來找石子塵玩。
石子塵沒有想到,很高興,急忙起身相迎,口中笑道:“喜鵲叫,貴客到。不知今天門外颳得什麼好風,吹得雲姑娘光降。在下有失遠迎,懇請恕罪。”
冷雲微微一笑,問道:“石子塵,大嫂和豆豆都不在家?”
石子塵道:“我娘剛出門,我估計一會便回。石豆豆今年沒放假,在廠里加班。”說著話,到客廳拿來幾個蘋果,削去果皮,請冷雲吃。
冷雲連忙擺手,推辭不吃。
“和我客氣?”石子塵笑道,“這樣不好,見外生分了不是?”
“那就一人一半。”冷雲讓石子塵將蘋果分成兩半,各取一塊,邊吃邊問道:“石子塵,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山上摘松果不?”
石子塵道:“記得,在後山,這事沒忘。我還記得你讀初一時,經常來問我英語單詞。”
冷雲笑道:“時光匆匆,真想再回到從前。”
石子塵笑問:“我們還一起去上摘松果,去不去?”
冷雲毫不猶豫,
點頭說道:“好啊。”她看到擺在桌上的相冊,隨手翻看,發現不少保存完好的老照片。其中,石子塵年齡最小的一張,是剛滿一周歲時的照片。照片是彩色的,從照片上可以看出穿着灰色有小點點的上衣,外面穿着黃色的圍巾,坐在用木頭做成的四方形‘寶寶’椅內,嘟着小嘴,神情緊張,小手抓着木欄杆,眼睛望着前方,滿臉的好奇。
“好可愛。”冷雲用手指着相片,眼望石子塵詢問,“這孩子是誰啊?”
石子塵嘆息一聲,他心裏明白,為了給自己的童年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父母不知要吃多少苦,流下多少汗水,才能讓他從容地坐在照相館的鏡頭面前。想起這些,心頭分外沉重。還有一張照片,石子塵穿着一身海軍藍,和妹妹石豆豆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束花,面對着鏡頭笑。那時的他6歲,妹妹4歲。這張照片,對石子塵來說印象同樣深刻。因為,穿在他身上的海軍藍並不是真正屬於自己。這身衣服,是周靜從鄰居家借來的。那時,衣食尚不能自足,正是糧票和布票流通的年月,想要穿一身海軍藍,他連夢都不敢做。小時候,因為家裏很窮,石子塵雖然住在鄉下,但是十二歲之前,從來沒有去過城裏一次。第一次來是在十三歲時的夏天。
在公園門前,周靜身邊站着石子塵和石豆豆,留下美好的瞬間。那一次來城裏,同行的夥伴中就有冷雲。大家在一起,還有一張合影。
“你可以猜一猜。”石子塵看了眼相片,笑道,“如果你能猜對,我有獎。”
“好啊,難猜不?”
“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石子塵,我猜這相片不會是你吧?”冷雲滿臉疑惑。
“恭喜,恭喜。”石子塵伸出大拇指,連連點贊。
“石子塵,你小時候真可愛。”
“我去,長大變醜,難道就不可愛啦?”
“不是,現在的你更英俊……”冷雲笑着說,“我想知道,你送我什麼獎勵?”
石子塵笑道:“來,閉上眼睛,我送你一個甜蜜的吻。”
冷雲聞言,急忙起身,連聲說道:“時間不早,告辭。”
“慢點,別慌。”石子塵起身相送,搖頭笑道,“我又不是色狼,你摔倒可不上算。”
冷雲道:“止步,止步,不勞遠送。”
年後,石子塵的舅舅要他到船廠去。原來,是想讓他到那裏上班。畢竟,國營大企業轉正的機會多些。去還是不去?石子塵很迷茫,拿不定主意。他不願意離開,雖然這裏很累,但是他過得每一天都很開心。起初,石轉運也不同意換工作。畢竟,在原單位幹了將近兩年,單位的主任和班長都對石子塵很好。後來,周興親自上門勸說,方才同意。
一天,在船廠上班的柱子大爺到車間找石子塵,讓他初六到船廠上班。
上白班時,石子塵在更衣室把要離開的消息說了。邵師傅點點頭,石子塵看得出他眼中的無奈和不舍。
班長說:“小石,到哪裏都要好好乾,學個手藝。”
石子塵忍住淚,點頭。聽說石子塵要走,張芮十分難過。石子塵說:“要不,我不走了。”張芮道:“你傻啊,有這麼好的機會不走?你想永遠做臨時工,讓別人看不起你。記得,別忘了經常來看我們。明白嗎?”
劉翠秀說:“有空多到這兒來玩。”
石子塵勉強笑笑,滿眼無奈。他也捨不得走。
也許,這就是生活。
到了船廠,石子塵還是臨時工。只不過比臨時工多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計劃內臨時工。
那一年,石子塵永遠也忘不掉。
剛進船廠那陣,石子塵一起來的十個人,青一色的小青年全都是管銅工,是船廠招收的第一批臨時工。那時,管銅工更衣室二層小樓還沒有蓋起來,他們就在彎管機南面的小平房內換衣服。
管銅工的活兒,往船上搬管子,裝管子,幹起來又臟又累,全都是體力活。且不說干一天之後,腰酸腿痛,出一身臭汗。最難受的是眼睛還要經常被電焊光打傷,流淚不止。好在石子塵年輕,適應環境的能力強,體力恢復也很快。中午,吃過從家裏帶來的飯,他們就湊在一起玩牌、下棋。玩夠了,躺在平房內的長木凳上睡覺,聊天。有時,能聽到音樂聲,那一定是李師傅和後邊倉庫的一位大姐在外面跳舞。秋天,當魚兒肥了時,石子塵就到倉庫後邊的海邊釣魚。或者,看別人戴着潛水鏡,下海摸海參,捉螃蟹。在這裏釣魚,釣上來的多數是小黃魚和黑魚。記憶猶新的是有一位東北來的焊工老哥,他將魚鉤丟下海去,好傢夥,釣上來的居然是一個大海參。
剛到船廠時,快樂的事情不少,煩心事也挺多。因為船廠車少人多,廠里有規定,家住在效區的臨時工,沒有宿舍,也沒有資格去廠內坐送正式工人的大客車。石子塵每天下班之後,風雨無阻,都要騎自行車回家。一天一個來回,八十多里路,辛苦可想而知。
有一天傍晚,電閃雷鳴,下着大雨。石子塵騎着自行車看不清路,只好跑到大姑家避雨。
大姑重新做了晚飯,召呼石子塵吃。
每次下班回家的途中,看到拉着正式工人的大客車從身邊經過,石子塵心裏都在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象車上的正式工人一樣,舒服地坐車回家?
閑坐無事,他拿起筆,躺在床上,開始寫日記。
“我為什麼是臨時工?臨時工的待遇為什麼這樣低。連坐車都不讓?十年後,或者說幾年以後,見到這筆記也許我會發笑,為什麼要因為這點小事發火?但現在,我卻(確)實發火。”(‘確’字當時寫成了‘卻’字,是錯別字,更改了。)
船廠休假,每年都向後推一天,今年輪休周五。石子塵放假回家,上山幫忙打一天果園的農藥,累得腰酸腿痛。街上有人賣豬肉,二元錢一斤。
周靜買回一斤,說要做肉丸餃子。
石子塵說:“娘,這豬肉肯定還要貴,能不能多買點吃?”
“不,不……”周靜回答很乾脆,“不能。”
“為什麼?”
“沒錢。”
石子塵又問:“娘,咱家什麼時候裝閉路電視?聽說香港台的娛樂節目很火,我想看。”
周靜笑道:“答案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