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老林(下)
如今老林最後悔的事就是買了那間破房子。他家傳下來那些規矩當中,最後一條就說五十歲之前都不能買房子安家,否則的後果是必有災禍。
老林他爹唯獨對這一條還算贊同,而且提過他的解釋:咱們這行是個遊走的買賣,一個地方的活幹完了就要換一個地方,幹上這行就是活在路上的人。方圓百里養不活兩個鋦匠,靠這行謀生的要是安了家肯定就是快走不動了,走不動了不是災禍是什麼,那是大限快到了。
老林是從來沒把這些話當回事,也根本沒想過那些說法真能應驗。然而置辦下那間破房子沒多久天上就接連出現災星,先是出了一顆閃亮閃亮的,後面又來了一個拖着尾巴的,據說這就是那正宗的掃把星,百八十年難見一次。掃把星是怎麼回事老林聽說過,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感到不安,時常會想起他爹,沒想到很快真就看到了一場災禍的影子。
這趟剛出來的時候老林就感覺到苗頭不好,一路上見到的饑民越來越多。據說西邊今年又是大旱,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而南邊又在起兵亂,沒過多久老林就已經嗅出了一場大災年的氣息。
老林這輩子走南闖北趕上的災年不算少,但是像如今這種苗頭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他們這行當不怕天災,但是怕人禍,更不用說是天災又加上人禍。天災來了大不了換個地方遠點走,天下這麼大總有不遭災的地界;但是人禍要是一起就不一樣了,常常讓人沒個安生地方可找。
老林知道,自己這趟買賣肯定是走不下去了,災年掙不出餬口錢。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趕緊把所有現錢換成口糧挑回家,等後面大批災民過來的時候,沒人知道糧食會漲成什麼價,看現在這情形已經再容不得任何拖延了。
然而不久前置辦那間破房子幾乎花光了他所有積蓄,現在全家一共就剩下五個銀洋,一個給了兒子壓身,兩個留在家裏老婆子那,還有兩個貼身縫在他自己褲腰上。另外褡褳里還有兩個銅元和幾個散銅板,是這幾天剛掙來的。
靠他剩下這些錢就算全家頓頓喝稀的怕也不好撐過來年換季,所以每盤算一遍老林身上都會冒出一層虛汗來。老林知道自己心慌也不頂用,現在必須趕快把身上所有錢換成口糧,馬上。心裏慌,腳上又趕得緊,他這一路後背上一直都是濕的。
明嶺鎮是老林身邊最近的鎮子,老林打算在這裏先把口糧換了。從這裏走到家還有三四天路程,但老林不敢等走到家附近再換糧,這種時候沒人知道下一天糧食會變是什麼價。
明嶺鎮不在交通要道,這時過來的災民還不算多,不過沿街一溜也聚了五六十人。災民走到這地界多數都已經開始要飯了,有的人會開口乞求路人行好,有些人顯然還沒適應乞討要飯的身份,只會楊起手中的碗,用渴求的眼光看着每個路過的人。
災民到了這個地步除了要飯再就是賣身,因為討飯過得了夏秋,卻熬不過冬春。多數人家都會先賣兒女,再賣婆娘,這也未必是圖錢,主要是為了給他們找個着落。剩下頂門戶的也沒了負累,只要給口吃的就能簽份長契,算是把自己也賣了;到後面只要不餓死,可能什麼勾當都會幹。最後真正淪為乞丐的多是些老弱,這些人可就不知道有多少還能挺過來年開春了。
老林平常是最見不得這種場景的,尤其是那些晚景無依的人,偶爾他也會舍上一兩個銅板。不過這時他滿心都是糧價,見到這些災民心裏不免更焦躁了。
老林在街口匆匆瞥了一眼就要往鎮裏走,然而就是這麼一眼,卻是讓他遲遲邁不動步了。
賣身的災民當中站着一個妮子,手裏正捏着一截蒿草,她把那根蒿草捻了幾下又插回到衣領邊。
插草賣物件,意思是便宜賤賣,要麼平價,要麼折本。要是插草賣人就又有些講究了。
如果身上插了三根草,表示這是貴賣,或者正常賣但價格不低。插三根草一般不常見,因為能貴賣的人通常都有些長處,或是自身條件好或者身上有手藝,這種情況多數不插草,而是會擺上個牌子標出價格,或者在身前鋪張紙,寫上賣身的緣由。要是插了三根草就意味着不便亮價,或者有附加的條件不便明說,買家搭上眼還要細談。
身上插兩根草比較常見,代表這是正常平賣,賣家不那麼急,心裏也有開價,不過不會太高,主顧還可以還價。
如果身上只插一根草,那就表示這是賤賣,價格由主顧看着出,這邊甚至不會還價,通常這都是遇到難處了要急賣,只求快點找個管吃管住的地方。
這妮子站在街邊垂頭只看自己的腳尖,一直沒抬頭,所以老林也看不清長相,但這妮子有個好身段,個子高挑,而且看得出來年紀也不是太小。
老林見到這妮子竟好像是中了邪一般,停在街口越看越覺得順眼。一個典型的莊稼漢盤腿坐在妮子旁邊,他似乎捕捉到了老林投來的目光,也向這邊打量過來。老林不敢和他對視,連忙看向別處,卻又忍不住飄忽着再瞄過去幾眼。
身上這些錢,買人應該是足夠了。老林自己都驚訝怎麼忽然會冒出這種想法。放在平常,買人家妮子這種事他想都不敢想。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遇到這種大災每張嘴都是個拖累,人也最不值錢了。
不過就算是錢夠,如果在這種時候買一個人回來,那家裏的口糧可就更沒着落了。可要是錯過這樣的時機,自己那兒子想找個健全的媳婦都難,憑他家的境況和兒子那張悶嘴,找不找得到媳婦都不好說,更不用說這麼端正的妮子了。
老林僵在原地,想走又邁不動步子,想上去開口又實在不敢,左右盤算,左右為難。遇到大災年,餓死整戶人家的事可是一點都不少見,他這點錢已經難保自家飢荒了。
老林這時還不由想起了自家傳下來的那些規矩,二十四歲不結婚就要絕後,這份血脈就保不住了。先不管這說法會不會應驗,要是兒子一直娶不上媳婦,自家最後也是落個絕戶,這和餓死全家也就是早晚的區別。
一想到全家挨餓這種事,老林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啞巴婆娘,心裏立刻又不忍了起來。自己的婆娘不會說話,大半輩子跟他過的都是窮苦日子,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咽下過多少委屈,但啞巴婆娘只要見到自己從來都是一臉歡快的模樣。讓婆娘跟自己享福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到了,但是也絕對不能讓她挨餓,啞巴婆娘的幸福大概就這麼簡單,這也一直是老林最後的底線。而且老林覺得他只要保住這寒酸的底線,應該就能保住婆娘臉上那份歡快。
老林這輩子大概只做過一件對不住自己媳婦的事。當年啞巴媳婦嫁給老林剛七個月就給他生了個兒子,老林一氣之下把媳婦和孩子帶出兩百多里丟在了外面。老林原本是想把人帶到老浪口,但路實在太遠,放在半路就自己回來了。
老林他爹知道這事抬手就抽了他一巴掌,氣得跺着腳說:你當年也是七個月,你看看咱倆這長相,誰敢說咱們不是爺倆。揪着老林的袖子又說:就算是外面的種,這媳婦你也得要着。
爺倆一路小跑,又是將近兩天一宿才趕到了老林扔人的地方。到了地方發現啞巴媳婦還在原地眼巴巴地等着呢,估計她是怕自己一動老林回來尋不到她,所以乾糧全吃完了也不敢亂走,這些天應該是一直在原地乾等着。看樣子她可能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不明白自己這些天是被老林扔出了家。
啞巴媳婦見老林終於回來了,頓時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看不出任何嗔怪和委屈,還把懷裏的孩子遞給老林看。誰也不知道她這些天是怎麼過來的,人已經餓得脫了相,腿也開始浮腫了,但孩子卻帶得好好的,似乎還胖了一圈。
那次老林是背着婆娘回的家,因為她的腿都已經餓腫了。老林那時候就發過誓,這輩子不能再讓這媳婦餓着。老林當時沒說,說了媳婦也聽不見,不過這事一直都在他心裏揣着。
想到這,老林知道自己也不用再猶豫了,這才終於收回了目光,掂了掂肩上的擔子徑直走向鎮裏。
糧價果然是見漲,而且看來已經到了一時一個價的地步,有些米鋪已經收上門板乾脆把生意停了。老林挑着他的擔子在明嶺鎮裏兜了兩圈,兩塊銀洋都換成了最糙的口糧,兩個糧袋子最後比他想的癟了不少。
不過老林這時卻不心慌了。他經常和自己說的一句話就是:人這一輩子最大的坎又能有多大呢,你提前擔心什麼也都是在自己腦子裏琢磨的,-只有走了一步才能知道一步。
老林這就又想到了他這句話。現在這點口糧,有了自己婆娘的就沒了自己兒子的,左右是不夠全家人吃到來年換季的,左右也是顧不上兩頭了。那就走着看吧。
再次走到明嶺鎮頭,老林遠遠就看見那個妮子還沒被人領走,還是低着頭在那站着。老林經過她身前的時候,盤坐在她旁邊的老漢忽然站了起來,目光也落在老林身上。
“這閨女。兩個銅元?”走過老漢面前那一刻,老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開了口。兩個銅元確實有點寒磣,比施捨乞討的錢多不了多少,所以老林開口有點心虛,所以他沒多說一個字,甚至連腳步好像都沒有真正要停下來的意思。
一旁這個老漢肯定是個常年擺弄莊稼的人,老林常年走江湖,會識身份辨臉色。這人仰頭看着老林,明顯是愣了一下有些錯愕,一時沒搭話,隨即是滿臉的糾結。老林不由屏住一口氣。
“不……”莊稼漢開口只蹦出這一個就結巴住了。老林聽了似乎瞬間有種解脫的感覺,抬腿就要繼續走。但是老林還沒邁出腳,這漢子嘴裏又蹦出來一個字:“中!”
只見這人還是一臉糾結,老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說“中”還是“不中”。
“中!這是……”莊稼漢這次開口果斷,不過話沒說全就又結巴住了,好像咽了口唾沫,揮手指了指旁邊的妮子:“這是,杏兒。不是閨女,是媳婦。”
這時旁邊的妮子也開口了:“我不是閨女了,是媳婦,但是沒圓過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