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雪晚來客
永安六年，臘月初三。
留國，梅山，晴，無風。
荒涼的風雪客棧的大老闆梅現還是如同往日一般，正在客棧外的藤椅上曬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陽，雖正是西域極其嚴寒的時日，但他穿的卻很是單薄，依舊是秋日裏所穿的青色長衫。他躺在長藤椅上，將一把古舊紙扇蓋在臉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好久。
正在此時，風雪客棧的破舊大門被推開，一個俊俏憨厚但卻滿臉怒氣的少年手提長勺衝著梅現喊道：“喂，梅懶，廚房的那面牆又裂了一個洞，你快去用塊木板補一補。”
梅現取下紙扇，睜開朦朧的睡眼，俊美的臉龐上儘是懶散的表情，他緩緩答道：“又破了一個？算了，就讓它破着吧，我很忙。”
少年氣呼呼的罵道：“你忙，你是忙着曬太陽，還是忙着喝西北風呢？”
梅現又將紙扇蓋在臉上，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忙着睡覺。”
這下少年是徹底忍受不了了：“睡睡睡，你除了睡覺還會幹什麼，你已經睡了數百年，難道還沒有睡夠嗎？我們已經有數月都不曾開張了，客棧也已經破敗成這個樣子了，你若再這樣下去，我們就都得喝西北風了。”
梅現笑道：“當然沒有睡夠，如此清閑的日子豈不是更好，再說要是哪天我連這種睡覺的日子都沒有了，我倘若現在不多睡一會，豈不很是吃虧？”
“什麼意思？”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但他還是覺得今天的梅現有些自己說不出來的不同，在他的眼裏，梅現就是一個好吃懶做，一天七八個時辰都在睡覺，甚至連話都懶得說的懶漢，所以他才會將梅現叫做梅懶，他明明是風雪客棧的大老闆，卻自從客棧建起來的那一天開始，就做了甩手掌柜。數百年來，他從未踏出梅山一步，客棧的位置極為偏僻，所以生意很是慘淡，可梅現大老闆卻從來不曾在意，他建立客棧的初衷，似乎並不是賺錢，而是過這種清閑的日子，但是他不懂，數百年來他一直看不懂梅現，他知道梅現並不是人類，但也不相信梅現說他自己是仙人，沒有高高在上的仙人會來人間開一間破舊客棧，他篤信這一點。平日裏他雖然也常常念叨梅現，可梅現總是笑笑而已，也不怎麼理會自己，但是梅現今天說的話與平日裏很是不同，所以他有些不解。
“意思就是我還想睡覺，你其實不用叫我的。”
少年哼了一聲，轉身便要進去，梅現卻說道：“你啥會下山去？”
“待會。”
“那多買點東西吧，然後早點回來。”
“為什麼？”
“看這天色，晚上將有一場大雪，我們可能就要開張了。”
少年抬頭看了一眼晴空萬里的藍天，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也沒有理會梅現。
梅現笑了笑，又接着睡去，經過這數百年的相處，他們二人對彼此性格早已了解的滾瓜爛熟，梅現知道這少年看似念念叨叨，總是氣呼呼的樣子，其實心中極是挂念他的，而且踏實能幹，的確是世間難得的好人，而且他的話，雖然少年總是會表露出一副質疑不屑的神情，但是每次都會照辦無誤。
梅現挪開紙扇，看了看遠處重山疊嶂之間，露出無奈的表情，喃喃道：“風雪欲來，擾人清閑，不該不該，嗯......不去不去。”
玉瓊飛舞，北風狂嘯，的確是梅山數年來難得一見的大雪，夜色如墨，遠山如黛，白雪覆蓋天地萬物，已能沒足。
梅現臨窗凝望，
風雪撲面，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冷一般，眉頭都不曾皺起一下。客棧內不算太冷，但是剛才坐在爐邊的客人還是向梅現表示了不滿，可是梅現理都沒有理他。梅現抿了一口桌上的酒，繼續看着窗外，他看到了不久前被自己補好的破洞，看到了爐邊三個體型健碩，凶神惡煞的強盜，看到了邊上兩個皮膚黝黑，身體消瘦的砍柴夫，看到了角落裏身穿紅色披風，腰懸葫蘆瓶，時不時會看向他這邊的女子，她應該是個醫師，梅現猜想，他也看到了正在廚房中做飯的少年，他甚至看到了三裡外有一人正躺在雪地之中，他的身體差不多已被落雪覆蓋，卻還張着嘴吃着落入嘴中的白雪。
梅現喜歡這樣的人，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人自負驕傲，卻也極為孤獨，他肯定忍受過非人的痛苦，他會享受常人深惡痛絕的孤獨，他強大堅定，卻也冷血無情，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年前的梅現，也是這樣的人。
窗外大雪不止，天地寂靜，屋內人聲嘈雜，特別是爐邊那三位看起來很不好惹的客人，那個體型肥大，一個人至少佔了兩個人位置的胖子正大聲向對面一個尖嘴猴腮，相貌醜陋的同夥炫耀着自己搶來的一塊金鏈子，坐在上首的是一個身材健碩，滿臉橫肉，不威自怒的獨眼男子，他的左眼至嘴角，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他看起來是這三人的老大，可卻沒有加入二人的談話，他只是喝着酒，然後時不時看向梅現那裏。邊上的兩人都纖瘦無比，歲月在他們二人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他們所交談的，也不過是瑣碎的日常與這亂糟糟的世道，他們喝着最便宜最烈的酒，小聲的猜測着那三人的身份，臉色極是難看，因為他們也曾聽聞最近幾年崛起於長留的三個江洋大盜，劫掠百姓，殺人放火，而且本領高超，行蹤不定，官府多次緝拿未果，他們暗暗祈禱遇到的不是大盜，他們只想吃口東西，睡個好覺，然後平平安安的回家，去見他們的妻子。角落裏的女子捧着碗喝着其中的熱水，她的臉凍得通紅，卻也掩蓋不了她的靈動與可愛。
正在此時，那少年從廚房中端出三碗面來，先將兩碗放到邊上的樵夫桌上，然後徑直走過三人的面前，將最後一碗放到那姑娘桌上，說道：“粗茶淡飯，姑娘慢用。”
那女子笑道：“有勞了。”
這下那三人卻是坐不住了，那大胖子喊道：“店家你這是什麼意思，沒看到我兄弟三人在這，就將面先端給別人？”
少年平靜的說道：“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
旁邊的那人也欲發作，卻被獨眼男子攔住，那男子陪笑道：“莫怪莫怪，凡事先來後到，沒有任何問題。”
少年沒有理會二人的眼神威脅，然後將廚房中剩下的三碗面送到三人面前，胖子看着這油水不多的雞湯麵，不滿道：“他奶奶的，小二，這就是你們的招牌菜？”
少年不懼，回應道：“來風雪客棧吃飯的人，不是看他們想吃什麼，而是看我們做的什麼，明白嗎？”
“明白你......”那胖子起身，眼看就要動手，那獨眼男子伸手一拉，便將胖子按在凳子上，然後淡淡說了句：“吃面。”
其他二人立馬變了臉色，乖乖坐定，像一個犯了錯的孩童，只得蒙頭吃面。
少年看了一眼大老闆梅懶，也轉身坐在了櫃枱裏面。
倒是難得的安靜，那獨眼男子面吃的很快，他喝完了最後一口湯，然後抬頭看着梅現，微微一笑，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小壇酒，便向著梅現走去，梅現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從獨眼男子起身的那一刻開始，今晚的悲劇，就已經無法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