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六個前男友
那狗洞對於王妮子這樣年歲小的女娃來說,鑽出鑽進剛剛好,但對於黎不辭如今的身形而言,便顯得太小了。
他剛伸出去一個腦袋,肩膀便被卡在了狗洞外。黎不辭只好用手去掰狗洞,他本是想要嘗試着擠一擠能不能過去,但掌心按在狗洞邊沿,沒怎麼用力,那石磚堆砌出來的牆壁竟是猶如麵糰般,一捏就變了形狀。
只聽見嘩啦嘩啦幾聲細微的聲響,那狗洞邊緣的石磚被他掰了下來,石屑隨之灑了一地。
黎不辭怔了怔,望着被自己破壞的牆壁,薄唇微微翕動了兩下,回過神便往狗洞裏繼續鑽了過去。
天官設下的結界便在院子外三尺之處,他鑽出狗洞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石屑和泥土,有幾分膽怯,有幾分新奇地朝着前方看去。
這條巷子寂靜又僻遠,但巷子裏很乾凈,牆壁上的石磚縫裏生長出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那蛐蛐聲不絕,比他在院子裏聽到的聲音更清晰具體。
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公雞打鳴的聲音,悠長而遠,半黑半青的天空上飄着一縷縷炊煙,裊裊白霧中浸徹着一種寧靜而美好的煙火氣息。
黎不辭喜歡這種感覺。
他往回扭頭,看了一眼鐵門緊閉的院子,慢慢地向前走去。
天官用神力設下的結界,於他而言便像是一層看不到,摸不見的空氣,他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結界的存在,徑直穿了過去。
黎不辭走出沒多遠,巷子裏又走出了一道黑影,晨曦時分霧蒙蒙的光灑下,映在黑影臉上,正是本應該離開了無妄城的花危。
花危沒有走,從昨日與黎殊說過話后,便一直蹲守在院子外。
他察覺出黎殊對於上古魔種態度上微妙的變化,縱使是因由師徒情誼,他也並不相信那上古魔種會像是黎殊口中所說的那樣——什麼乖巧,什麼懂事。
於花危而言,黎不辭是一個生來便帶着強大魔氣的魔物,更是一個害死了師祖,毀了黎殊名聲和一切的罪孽之源。
花危想要印證黎殊的話是錯誤的,她不過被上古魔種蠱惑人心的表象蒙蔽了。
黎不辭定然不會是好人,更不會心甘情願的,被囚在這一方土地中度過餘生。
果不其然,他才在院子外蹲守不到一日,這黎殊口中‘乖巧’的黎不辭就漏出了馬腳,趁着黎殊還未醒來,從那狗洞往外鑽了出來。
花危攥緊手掌心裏的拴魂鏈,望着黎不辭離去的方向,緩緩抿住唇,而後疾步追了上去。
這一切皆被黎諄諄盡收眼底,她好像已經預測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眸色沉了沉,將視角調到了黎不辭身上。
無妄城位於人界和修仙界的罅隙間,此處人口稀少,三面臨海,土地肥沃,像是人間世外桃源。百姓亦是自給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權勢壓迫,無災禍降身,人人友善和睦。
空氣中隱約瀰漫著淡淡的海風咸,此時才不過是五更天,無妄城街道左右的商鋪已是陸陸續續開了門。
黎不辭走在街上,看到周旁不時擦肩而過的百姓們,神情略顯局促。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不甚自在地繃緊了腰背,手臂垂在身側卻不知安放在何處才好,視線飄忽着,只敢垂眸看着地面。
但事實上,注意到他的人並不多。即便是看向黎不辭的百姓,也僅僅是因為他生得容貌精緻,他們覺得他俊美才會多看兩眼,並沒有其他惡意。
黎不辭倉促間,走進了一家首飾鋪。
這是無妄城中唯一一家首飾鋪,大抵是剛剛開門,商鋪里的客人寥寥無幾,只有小廝和掌柜,一個在外面清掃地面,一個在櫃枱里撥弄算盤。
見黎不辭走進來,掌柜放下算盤,熱情地迎了上去:“客人想要看些……”在掌柜看清楚他異色的瞳孔時,嗓音戛然而止,又很快自然地銜接上:“客人想看些什麼首飾?”
無妄城中的百姓一向善良、寬容。
別說黎不辭瞳孔只有一個是紅色的,即便是雙眼猩紅的魔修來到無妄城,只要不興風作浪,殺燒掠奪,城中百姓亦會熱情地招待。
“我想……”黎不辭望向櫃枱中琳琅滿目的首飾,那些首飾稱不上多麼華麗貴氣,但每一樣都看起來精緻含蓄。
他一時看花了眼,也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黎殊平日不施脂粉,鬢髮間除了一根簪子,便再無其他贅物。
她頸上,手腕上也沒有首飾,只手上戴着一個儲物戒,方便隨時存儲取物。
掌柜像是看出了他的為難,溫聲詢問道:“小公子買了首飾,要送給誰?”
黎不辭道:“我師父,她今日生辰。”
“既然是師父,那便是長輩了。”掌柜指了指櫃枱里的金首飾,介紹道,“年長者一般更喜歡黃金,小公子可以看一看柜子裏有沒有心儀的樣式。”
黎不辭聞言看去,在黃金首飾這一廂的櫃枱前仔細挑選着,他看了又看,選了又選,最終將視線定格在一個細長的黃金鏈子上。
鏈子尾端墜着一個小狗吊墜,小狗似乎在笑,吐着舌頭的樣子瞧着甚是乖巧可愛。
當掌柜將鏈子從櫃枱取出,黎諄諄湊近了看清楚這條鏈子的樣式,不禁怔了怔。
這條黃金的細鏈子,竟是與南宮導那日在鹿鳴山酒樓里參加辣味王贏得比賽,拿到的彩頭長得分毫不差。
同樣細長的金鏈子,同樣的小狗吊墜。
她聽見黎不辭對掌柜道:“就要這個。”
掌柜撥了撥算盤,道:“共是十貫錢,客官也可以用靈石結賬,靈石便是二十顆高階靈石。”
因無妄城與人界、修仙界交界,城中的貨幣便是人界與修仙界的錢財都通用。
黎不辭從未出過門,自然不知道買東西還要錢,他怔愣着,用一種茫然的眼神看着掌柜:“錢是什麼?”
若非這是在無妄城中,單是黎不辭這一句話,便足以掌柜讓人將他打出去了。
“貫錢和靈石用來買賣交易……”掌柜耐着性子向黎不辭解釋清楚,他脾性是極好的,此時竟還能笑得出來,“小公子,你是第一次獨自出門嗎?”
黎不辭點點頭。
掌柜思索着,給他出主意:“唔,這樣的話……你身上沒有帶銀錢,又急着給師父買生辰禮,不如去外頭找個活計,左右湊一湊。屆時我少收你些,只要八貫錢即可。”
見他似懂非懂的樣子,掌柜叫來小廝:“你帶這小公子去找花樓里的楊娘子,那處來錢快些。”
黎諄諄聽到什麼‘花樓’和‘來錢快些’,幾乎以為掌柜要拉良家少年下水,坑他去花樓做皮.肉生意了。
但小廝引着黎不辭到了花樓,她才知花樓就是個喝茶聽曲的風雅地方,而楊娘子也不是青樓楚館裏那種搔首弄姿的紅塵女子。
楊娘子抱着古琴,穿着似是名門貴族的大家閨秀,聽小廝帶了首飾鋪掌柜的話,上下打量黎不辭兩眼:“你會什麼?”
他想了想,如實道:“我會洗衣做飯,寫字作畫,還會舞劍。”
“那你舞劍讓我瞧一瞧。”楊娘子微微抬首,示意黎不辭到花樓的高台上去。
黎不辭出門時沒有帶劍,便借了花樓一支玉笛以此為劍。
少年白衣墨發,手裏拿着的分明是一支玉笛,卻舞出了綿綿不絕的高邈之姿。
他雪袍翻飛,衣袂翩躚,頎長的身影在高台上如殘風一縷,掃起霜塵滿地。
楊娘子不由看得怔了。
直至黎不辭將玉笛還給楊娘子,她才慢了半拍,堪堪反應過來:“身法不錯……小公子買金需要多少銀錢?”
他答道:“八貫錢。”
“八貫錢……半日時間差不多可賺到這些。”
如首飾鋪的掌柜所言,楊娘子的花樓是無妄城來錢最快的地方了。但黎不辭聽到她說‘半日時間’,還是不禁猶豫起來。
他趁着黎殊睡覺的時候偷偷跑了出來,若黎殊醒來發現他不在院子裏……黎不辭抿着唇:“還能再快些嗎?”
楊娘子聽見這話,不禁笑了起來:“八貫錢不是小數目,小公子可仔細思量一番,等抉擇好了再來找我。”
這便是委婉地回答了他——不能再快了。
幸而是無妄城裏的百姓淳樸,若是放在其他的地方,黎不辭這樣涉世未深的性子,又生得樣貌極好,被賣了恐怕還要給人數錢。
他沉默了一會兒,朝着花樓外看了一眼,還是抿了抿唇:“半日就半日。”
楊娘子請人給黎不辭尋了一把劍,讓他站在花樓高台上,隨着琴音的流動舞劍攬客。
他平日一習劍就是一整日,也不覺得累,只是花樓里看他舞劍的人並不少,他不免有些拘謹,不多時便熱出了一身汗。
黎不辭以為黎殊昨日那般躲着他,今日也不會主動去尋他。卻不知在他答應楊娘子留在花樓舞劍換錢時,黎殊便已經起了榻,在堂屋門外徘徊了幾圈,躊躇着推開了門。
“不辭……”她站在門口,輕聲喚着他的名字,微微垂着首,心情似是有些忐忑,“你起了沒有?我有話想跟你說……”
黎殊等着黎不辭回應她,但她等了許久,屋子裏都沒有回聲。
她抬起頭朝着床榻的方向看去,卻見那榻上的床鋪整整齊齊,絲毫沒有睡過的痕迹。
黎殊怔了怔,視線在堂屋裏掃了一圈,見沒有黎不辭的身影,她轉身朝着院子裏走去。
“不辭!”她嗓音不禁拔高了些,“黎不辭!”
院子裏亦無人回應她,黎殊進了廂房,進了廚房,又站在榕樹下往枝葉中望着,但這些地方都沒有他的身影。
倒是廚房外的石盆中叩着已經發酵好的麵糰,也不知黎不辭是什麼時候揉好放在那裏的。
“黎不辭……”黎殊一邊喚着他的名字,一邊走向茅房。
院子本就不大,除了堂屋和廂房,便只剩下一間廚房和茅房了。她還沒走進茅房裏,目光便定定地迎上了茅房外東頭的大窟窿上。
那處原本該是個狗洞,被泥土和磚石堵住,黎殊便也一直沒當回事。
如今狗洞增大了一圈不止,地面上滿是灰色的石屑,只一眼她便知道,那狗洞是被黎不辭鑽出來的。
黎殊想起了昨日花危來尋她時,所說的那些話。又不免記起她走回榕樹下時,黎不辭欲言又止想要說話的模樣。
那時候,黎不辭想說什麼?
他為什麼揉好了麵糰,又為什麼從狗洞鑽出去離開……是因為他聽見了花危跟她說的話嗎?
她腦子亂如麻團,一時間也理不清楚其中的關係,只是下意識地繞到鐵門旁,匆匆打開了院門,疾步向外走去。
天官所設的結界便在院外三尺之處,黎殊走出去沒幾步遠,倏而被結界彈了回去。
那結界猶如無形的玻璃罩,雖然看不見摸不到,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着。
黎殊不住左右張望,但這條偏遠的巷子裏根本沒有黎不辭的身影。這一刻,她感覺到手腳發麻,心臟也隨之加快了速度。
她從未如此慌張過。
哪怕是那日於天山之上,聽到天雷一道道轟鳴劈下,闖進佔星殿看到師祖失去聲息,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也沒有此時此刻倉皇無措。
大抵是因為,黎殊不論做什麼之前,都會將一切後果思慮清楚。所以師祖在擺陣前,她便已經預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而在黎殊所有最壞的設想中,卻從來沒有過,黎不辭會闖出結界,悄無聲息地離開她這一項。
她以為至多就是她失去自由,名聲狼藉,而後陪伴着黎不辭,在這小破院子裏度過餘生。
黎殊儘可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在這結界一日日的加持下,她體內的靈力逐漸減退,猶如被封印了一般。
她無法催動靈力尋出結界的始末在何處,也不擅長破陣破結界,但既然黎不辭能從結界中離開,便說明這結界定然已被堪破。
黎殊只需要找到那結界的破口,而後就可以循着結界破洞處離開結界。
然而說來容易,她又看不見結界的形狀,只能用手一寸寸去觸摸,感受結界哪裏破了口子出來。
黎殊從清晨尋到了晌午,終於找到了被黎不辭弄破的結界,她的身影像是一陣風般,朝着巷子外卷了出去。
與此同時,黎不辭已是從楊娘子手裏拿到了先前答應好的八貫錢。
便如楊娘子所言,這八貫錢的確不是小數目。放在人界之中,八貫錢足以一家四口好吃好喝三五個月,但無妄城中的百姓並不看重錢財,買賣生意也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尋個樂子。
楊娘子欣賞他,便願意掏腰包給他八貫錢,全了他給師父買生辰禮的心意。
黎不辭將八貫錢拿到手裏,連看也不看,拎着錢袋子出了花樓,便直奔首飾鋪而去。
此時正是晌午當頭,街上的行人稀少,那首飾鋪內外寂靜無聲,黎不辭竟也沒察覺到異樣,徑直走了進去。
也就是在他走進去之後,才嗅到空氣中一絲血腥氣息。這種味道對於他來說,很是陌生,不似黎殊流鼻血時那種淡淡的鐵鏽味,而是一種濃重刺鼻的腥臭。
“有人嗎?”他皺起眉,問了一聲,朝着櫃枱走去。
掌柜和小廝不知去了哪裏,黎不辭急着離開,便將八貫錢放在櫃枱上,自己取出了那墜着小狗的金鏈子。
他正準備走,卻聽見首飾鋪的後院裏傳來細微的動靜,那聲音極低,像是在咀嚼什麼。
黎不辭腳步一頓,他嗅到了血腥味的來源——便是在那鬧出動靜的首飾鋪後院裏。
他也不過是猶豫了短短一瞬,便穿過櫃枱,往那首飾鋪的後院裏走去。
黎殊時常告訴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論在何時何地,遇到需要幫助的人,都要伸出援手,切不可置身事外,冷血旁觀。
她教過他很多做人的道理,一字一句,黎不辭皆銘記於心。
黎不辭五感極敏,他可以嗅到血腥的味道,也可以嗅到邪惡的氣息。這種能力彷彿天生刻在他血液里,從他一踏進首飾鋪的那一刻,便已經感應到了什麼。
邪惡是一種惡臭的味道,混在血液中便顯得更為明顯。他一步步踏進後院,而後便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血腥一幕。
掌柜和小廝都在後院裏,不止是他們,還有幾個穿着樸素的無妄城百姓。
他們的血很紅,蜿蜒在地上像一條長長的溪流,血泊中還散落不知是腸子,還是什麼的內臟,一灘血糊糊的黏在地上。
便如王妮子所說的那樣,無妄城中真有個喜歡吃人心肝,剖人胸腔的妖怪。
那妖怪絲毫沒察覺到黎不辭的存在,長着蝙蝠般黑漆漆的翅膀,體形猶如五六歲的孩童那樣大。
它背對着黎不辭,正在用爪子攪動着掌柜的內臟,似乎是在尋找自己喜歡吃的部位。
更加神奇的是,掌柜已被剖開胸腔,竟還留着一口氣,將要失去焦距的眼瞳好似對上了黎不辭的臉,他唇瓣張張合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黎不辭看出來掌柜有話想跟他說,他幾乎想都不想,抄起院子裏的鐵杴,三兩步衝上去,猛地拍在了妖怪頭上。
這一下拍得着實不輕,那妖怪手上的動作頓住,身體搖晃了兩下,倏而轉過身,將一張佈滿鮮血的青灰色鳥臉,對上了黎不辭。
黎不辭自然沒認出來這妖怪是什麼東西,黎諄諄卻莫名想起了昨日花危與黎殊說過的話。
——我奉師尊之命,下山捉拿鳥妖鵡鵡,此物在天山下作祟行兇,逃竄到了無妄城,昨日已是被我捉住關押在了鎮妖鼎中。
——途徑萱草山抓妖時,無意間遇見了他與夫人同游泛舟,那鵡鵡驚擾了夫人,他便將此物贈予我,叫我一定要抓住鵡鵡。
鳥妖鵡鵡從天山一路逃竄至無妄城,途中驚擾班十七的夫人,班十七將拴魂鏈贈予花危,而後花危用拴魂鏈捉住了鵡鵡,將其關押在了鎮妖鼎中。
花危挂念着黎殊,便將拴魂鏈從鵡鵡身上取下,準備將此物當做生辰禮轉贈給黎殊,上稟天官拴魂鏈的存在,用拴魂鏈擒住黎不辭,還黎殊一個自由。
但因為黎殊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他心中不忿,便沒有按照黎殊所言的那般離開無妄城,反而蹲守在院子結界外一日一夜,想要抓到黎不辭的馬腳。
即使如此,那黎諄諄是不是可以猜測,此時此刻在首飾鋪後院裏剖人肺腑,食人心肝的妖怪,便是那隻被花危抓進了鎮妖鼎中的鳥妖鵡鵡。
只因花危將拴魂鏈取下,又全部心思都記掛在黎不辭身上,連鎮妖鼎中的鵡鵡逃跑都不知,以至於釀下這般悲劇。
黎諄諄失神之際,黎不辭已是將妖怪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不管黎不辭是不是上古魔種,他身上的魔氣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妖怪再是兇殘,在黎不辭手中便猶如螻蟻般,伸伸手指頭就可以將它輕鬆碾死。
但他沒有下死手殺了妖怪,只是將它打得昏了過去,便匆忙地蹲下身子,貼近掌柜,意圖幫他止血。
如今後院裏除了黎不辭以外,已是沒有活人了,而掌柜方才還在張着嘴喘氣,不過眨眼之間的功夫,此時卻失去了聲息。
黎不辭不知掌柜到底是死是活,他對於生死也沒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學着先前黎殊流鼻血時用帕子堵住的模樣,用雙手扒住被剖開的胸膛兩側,試圖將流淌出來的腸子和內臟塞回去,拿衣袖堵住流血的地方。
鮮血沾染上他的白衣,浸透他的指縫,將他掛在手腕上的金鏈子都染紅了。
可無論他怎麼做,掌柜死了便是死了。
黎不辭在意識到掌柜失去生命體征后,神色微微怔愣。也就是此時,他背後不遠處傳來一聲陌生的嗓音:“黎不辭。”
他回過神來,一轉頭,扒住掌柜胸腔的手掌上將力道也卸了卸。那黏糊糊的腸子,混着血肉模糊的臟器一股腦從身前涌了出來,不但將血液迸濺到了他雪白的衣袍上,還弄髒了他的踏雲靴。
喚他名字的人是花危,但花危身旁卻立着黎殊。她的臉色煞白,髮絲凌亂地飛揚在臉頰邊,一雙眼眸微微泛着紅意,死死抿住唇瓣。
渾身的血液彷彿從頭頂灌到腳下,在這一刻冰涼徹骨。
當黎不辭的視線對上黎殊時,他慌了一瞬,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下意識垂下頭。
“黎黎,我早就告訴過你,魔種便是魔種。”花危向前一步,擋住黎殊的目光,只輕飄飄一句話便將黎不辭定罪,“你怎麼非要等他殺了人才能醒悟。”
黎不辭聽不懂花危在說什麼,他只是隱約感覺到氣氛微妙,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師父……”
“這些人……”黎殊的嗓音沙啞,似是隱忍着什麼,連唇瓣都在發顫,“是你殺的?”
他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被誤會,連忙搖頭:“我沒有殺人,師父,我在救他……”
花危打斷黎不辭的解釋,拔高音調:“黎黎,這是你親眼所見,你竟還聽信他狡辯不成?”
黎不辭被花危的言語激怒了,他學着花危的模樣,用着刺耳的聲音冷喝道:“我沒有殺人!這些人是它……”他想要指向那被打暈的妖怪,一轉頭才發現,那妖怪不知何時趁他不注意逃走了。
妖怪跑了,只剩下一院子不會開口的死人。
黎不辭唇瓣微微翕着,卻什麼都說不出了。花危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冷笑:“你這魔物怎麼不繼續說了?這些人是誰殺的?”
“不是我!人是那個長着翅膀的妖怪殺的!”面對花危的咄咄逼人,他顯得有些煩躁,再趁着白皙面容上刺目的血色,倒真有幾分像是地獄來的惡魔。
“黎黎。”花危不再聽他辯駁,喚了一聲黎殊的名字,攤開掌心,露出那攥了許久的拴魂鏈,“自古正邪不兩立,你萬不可一錯再錯。”
“師父,我沒有殺人,院子裏真的有妖怪,我是在救他……”黎不辭委屈地眼眸中溢出淚水,他紅着眼底,“你相信我,師父……”
兩人的嗓音一先一後傳入黎殊耳中,她神色恍惚着,便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一場噩夢。
只要夢醒過來,她和黎不辭便還在那院子裏喝着女兒紅,吃着月團,抬頭仰望着滿天絢麗的煙火。
可當她視線對焦時,黎殊還站在首飾鋪的後院裏,入目便是刺眼的紅。空氣里飄蕩的不是血腥味,而是鮮活生命逝去的腐朽氣息。
她幾乎無法呼吸,牙齒咬在唇上,那絲絲縷縷的鐵鏽味在口腔內蔓延開來。
花危又禁不住催促道:“黎黎!”
伴隨着他話音落下,天邊顯出上千道白色身影,密密麻麻,遮住午後的陽光。
“魔種臨世,六界蒼生將岌岌可危!眾弟子聽令,擺陣!挽弓!”
只聽見一聲呵令,那白影交錯,猶如烏雲遮日,他們腳下踏着長劍,手中挽着長弓,無數閃着寒光的箭鏃對準了院中孤立着的黎不辭。
御劍的白衣為首者乃是花悲,而他身後則着數千人的天山弟子。幾乎想都不用想,他們是花危通知來的。
可黎殊循着魔氣找來,也不過剛剛尋到這首飾鋪的後院裏,看到這殘忍而滲人的血腥畫面。
她緩緩扭過頭,視線直勾勾落在花危身上:“你一直跟着他?”
黎殊極為聰敏,她的聰慧機敏不止體現在出色的修鍊天賦上。她總可以輕易地看透人心,辨出是非。
花危沒想到黎殊這麼快就猜了出來,他神色不自然地別過頭,低聲道:“我守在你院子外沒有離開,本是想等到今日同你說聲誕辰快樂再走,卻無意間撞到那魔物鑽狗洞出來……”
他抿了抿嘴:“我怕那魔物鬧出什麼事來,便提前聯繫了我爹。”
花危撒謊了。
他留在院子外,本就是為了蹲守黎不辭,他篤定了黎不辭不是黎殊口中的好人。
他在發現黎不辭偷偷離開結界后,沒有第一時間聯繫黎殊,沒有第一時間阻止黎不辭。為得便是尋出黎不辭的破綻和馬腳,以此說服黎殊,將那拴魂鏈戴在黎不辭身上。
黎殊深深望了花危一眼,卻什麼都沒再說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由心底而生。
花悲都帶着上千的天山弟子尋來了此處,說明此事已是上稟到了天官那處。如今天界還未派天官下凡,他們已是擺陣挽弓,只待萬箭齊發。
若是等到天官到來,正巧看到黎不辭與天山弟子糾纏打鬥,那他身上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了。
她還能怎麼做?
她還有什麼選擇?
“不辭……”黎殊垂下眼,她緩緩伸出手,接過花危手中的拴魂鏈,嗓音低的幾乎讓人聽不清楚,“過來。”
黎不辭看向那條鏈子。
他昨日聽到了花危所言的生辰,自然也聽到了有關那拴魂鏈的一切。
只是他不明白,那拴魂鏈既然是黃泉之物,又是用來栓妖魔鬼怪的東西,黎殊為什麼要拿它。
可縱使黎不辭不懂,他還是聽話地走向了她。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黎不辭已是從那三五歲的稚童模樣,長得比黎殊還要高了。
他停在她身前。
黎殊慢慢抬起眸,纖細的指輕緩地落在他的臉頰上,她撥開他額前飛揚的青絲,冰涼的掌心下移,帶着那條沒有溫度的拴魂鏈,停在了他的頸上。
黎不辭好像明白了什麼,他沒有反抗,沒有掙扎,只是垂下眼眸,輕聲道了一句:“師父,你不信我。”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那一剎,花危聽到黎殊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想要出聲呵止黎殊,卻還是晚了一步。
“我相信你。”黎殊當著上千天山弟子的面,卻並不避諱與黎不辭親近,她輕輕撫摸着他的黑髮,“黎不辭,你等我。”
“我會找到證據,還你清白。”
黎不辭是上古魔種,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物,沒有人會相信他的清白。
世人皆斥責黎殊將上古魔種收為徒弟,他們說是黎殊害死了天山師祖,他們說是黎殊在包庇上古魔種。
黎殊應該趁此機會與黎不辭撇清關係,還自己一個清白。
但她沒有。
黎殊不懼將那謠言坐實,不惜自毀前程,只求黎不辭一條生路。
花危還是看錯了她。
黎殊從不會後悔。
只因那是黎不辭,冠之她姓,賜名不辭的黎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