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秘密

第五章 秘密

艾特里恩到天黑之後才走進羅伊的艦長室。它是一個典型的軍官宿舍,牆上掛着一張西大陸地圖,上面插滿了圖釘。一張真正的單人床(而不是摺疊床、吊床或雙層床)被收拾得很乾凈,蓋上了白床單,被子疊得非常整齊。床邊是辦公桌,書本、墨水和筆也被擺放得井然有序。但是房間的主人並不喜歡整理物件:牆上貼了很多便簽紙,還有堆在角落裏的背囊與包裝盒。主人把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可能,很可能,只是因為條例規定。

羅伊·克勞斯是一個三十至四十歲的男性軍官。很難從外表判斷他的年齡,因為他的臉有一半被面具遮住了,完好的另一半也飽經風霜,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要老上五歲。從鑲嵌在臉上的藍眼睛和五官的輪廓可以看出,他曾經是很英俊的,至少那雙眼睛可以迷走不少姑娘。現在嘛……沒有人想要掀開那半張面具,更不願意想像面具下是什麼樣子。

艾特里恩踏進門裏,喊了“報告”后打了個響指,門自動關上並反鎖了。羅伊並沒有對此表示驚訝,他已經習慣了魔法師的行事方式。

“我把你找來,是因為明後天就要過邊境,你的秘密只有在埃米林的土地上才安全。而我需要了解它。”

在艾特里恩聽來,他的聲音就像舊留聲機。空艇上的人都習慣了這個,就像他們習慣了他們艦長的面具和扭曲的手指。他也像船員們一樣對這些裝作視而不見,微笑着和羅伊開起了玩笑,就像以前那樣。

“哪個秘密?”

“你我都不傻,艾蒂。”

當他看到羅伊依然嚴肅的眼神,就收起了笑容,伸手拿出那支銀白色的金屬杖。

“我是西大陸唯一不用太陽石施法的魔法師。我用這個。”

“我確實從沒見過你們用金屬棍兒。”

“它似乎認我做了主人,但是你看看,它都對我做了些什麼——”

艾特里恩用左手緩緩拂過魔杖,它逐漸變大,從餐刀大小逐漸長到了拐杖的長度。杖端的蛇頭也開始活泛起來,它就像真正的蛇一樣轉動着腦袋,烏溜溜的眼珠看着他們。它盯着羅伊瞧了一會兒,突然抬起身子就要撲過去,同時亮出了毒牙。這也像一條真正的毒蛇。艾特里恩立即按住它的頭(而不是一般人對付蛇時捏住的地方),然後用指腹輕輕地揉着它的三角形腦袋,溫柔地安撫它,說了些羅伊聽不懂的奇怪語言。它安靜了下來,回到之前的位置。

他又挽起左手的袖子,在瘦削的手腕上顯現出兩個孔洞形的疤痕,就像——就是,被毒牙咬過。

“看來北方也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老弟。”羅伊仔細地打量着艾特里恩手腕上的傷口,“是這條蛇咬的嗎?”

“我寧肯放棄它帶給我的強大力量。”艾特里恩皺着眉說,“但這不是重點!你看,它的銘文是精靈文字。從右往左讀,這是它主人的名字。‘安瑟’,或者‘安梭’,他從前一定是個厲害的傢伙,因為……信不信由你,我被它咬過後,就用這支魔杖殺死了一隻冬妖。”

“你是說……殺死?人可以殺死它們?”

“對,殺死。然後蛇毒發作……”

“那麼是誰救了你?精靈?”

“……羅伊,這不是重點。我問你,你信尤爾森教的話,一定知道阿斯特老人,對吧?”

“啊,那個可愛的老頭子,他住在索爾修的森林裏,大年夜會往百姓的食物上灑香料。”

“阿斯特,在西方又叫奧斯特。在精靈語裏寫作安瑟。”艾特里恩的語速很快,他一講起歷史的時候就是這樣,“他不是國王,而是一個精靈法師,烏弗里克校長有一本書,它記載得很清楚:安瑟的蛇是一把鑰匙,它能開啟精靈藏在北方的強大武器。”

“這種書居然還能在西大陸保存到現在?”

“這種書,指三百年前索爾修的簡妮絲王后親自編纂的《傳說》。”

“那是教會武裝開始式微的時期,對吧?但是西大陸的其他魔法師公會確實相信這個嗎?”

“教會下屬的魔法師公會,雖然天天強調什麼白魔法和黑魔法,但是他們也相信精靈在北方的山裏藏了什麼‘髒東西’,它有毀滅世界的威力。但是他們不相信這根金屬棍兒就是鑰匙。這給了我們一個機會,我們也在找它。”

“埃米林會用超級武器威脅全世界?”羅伊發出舊留聲機似的笑聲,“我以為這應該是索爾修人編的笑話。普拉茲和其他議員老爺們如果真有這個野心,他們早就這麼做了。”

“埃米林很富裕也很強大,但是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我是受魔法師公會——現在已經是魔法部——的派遣,在它落入宗教,或者戰爭狂們的手中之前毀掉它。庫爾麥那部長花了很長時間說服議會放棄利用那件武器的念頭,傑德修女用了多一倍的時間說服了教區的人。羅伊,你清楚精靈武器的威力。”

“我相當清楚。”羅伊抬起了他的手,手指關節已經扭曲發黑。

“那麼我希望你不要有哪怕一丁點能控制那件武器的幻想。一旦開啟,就是萬劫不復。”艾特里恩嘆了口氣,“謝天謝地,在議會上烏弗里克校長投了反對票,一票優勢,使埃米林不至於加入毀滅世界的行列。我們要去找到那件武器,然後徹底毀掉它。”

“他們還為你找了七個助手。”

“他們為我騙了七個助手。不,我不會讓任何人跟着送死。”

他不想再解釋這些,他的語言永遠快過回憶的速度。如果對方是個魔法師,他就會打開自己的大腦讓對方自己看他那些記憶。但是烏弗里克讓他必須把事情清清楚楚地告訴水銀號的艦長,他做好了對方將他的敘述當成童話故事的準備。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一柄看上去相當離譜的金屬魔杖,還有他說書人的語速,說服力十分有限。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面對的是羅維德·克勞斯,他因為打球認識的朋友。

在一次表演賽上,羅伊代表“梅斯利”號軍艦出場,艾特里恩當時是瓦帕大學隊的一員。那場比賽很激烈,當然也很精彩,完賽之後,艾特里恩承認羅伊是他見過最好的追逐球手。同時,羅伊也認為艾特里恩完全打破了他對魔法師的刻板印象,他邀請艾特里恩去寒冬遊騎兵做一次“志願服務”。於是那年暑假,艾特里恩跟着羅伊去了苔原。他們的遊騎兵支隊從洪水裏救了一座村莊,羅伊成功地向瑪拉表了白,還有很多瘋狂的事……啊,現在想來,就像發生在幾百年以前。

“上級告訴過我,水銀號還有一項特別任務,在登上空艇之後我就會知道。如果這就是那項任務,我會幫助你,也會為你保密。”羅伊認真地說,“但是水銀號的任務一直是觀察西方的動向,在暗中保證埃米林人的安全。艾蒂,我也需要你幫助我。”

他沒有變。艾特里恩舒了一口氣。

“魔法師公會之所以同意成為魔法部,一個埃米林的國家部門,是因為他們的確願意為這個國家付出一切。作為他們的一份子,我也如此。”他說。

“如果是在中古時期,你現在可能都會跪下向我效忠了。”羅伊笑了起來,他半邊臉的神經全毀了,這讓他笑起來很困難,“我們要前往東、西赫洛之間的停火線,但是現在需要在邊境停留兩天,重新上補給。現在讓我們都休息一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那七個人?”

“忘了那七個人。他們不會和我的任務有任何關係,他們本來就是被我們硬拽上來的。”

“你害怕有人犧牲,艾蒂。”

“他們不該為魔法師的事務付出代價。參與這事的有且只有我,就這樣。”

“好吧——”羅伊嘆了口氣,“暫時就這樣。我想我該感謝你讓我手下又多了七個兵。你的知更鳥能通知瑪拉來一趟嗎?我要和她交代一下明天過邊境的事。”

艾特里恩拿起金屬杖咕噥了一句,那隻紅知更鳥從空氣中憑空出現,落在他的手上。他對它說了幾句話后,它又從空氣中消失了。然後他把金屬杖變回之前餐刀大小的長度,把門打開,走了出去——並沒有記得帶上門。

第二天,軍需長亞卡文·亞徹爾敲響了他的門,並且給了他一張需要簽字的表格。這張關於補給品的表格相當長,甚至連女兵們用來綁頭髮的發圈都分門別類地統計了:為了防止頭髮卷進機器,飛船上是不能梳披肩發的。艾特里恩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埃米林公會的別針和用來裝藥水的瓶瓶罐罐,用來做煉金實驗的礦石。他在表格後面打了勾,然後按流程和亞卡文、瑪拉一起去過境處——它在山間隘口,一處不毛之地,簡陋的空艇停靠場附近只有石頭。

“再回來就要在檢疫所待五十天了啊。”邊境上的登記員笑呵呵地對他們說,“你們選咱這兒算選着了,今年也沒有幾個空艇過來。伊爾倫高原就數這破地方最險,連個偷渡的都沒有。”

“那你們可真難受。”亞卡文點點頭。

“放心吧,會把你們拉到山底下那個莊子隔離的,不至於在這兒挨凍。”登記員看了看瑪拉,“唉,他們該給你們女兵帶上些擦臉油的。東赫洛的風那可不僅僅是讓人臉乾的問題。它就像刀,一刮一個口子。”

“我們艇上有魔法師,沒問題。”亞卡文聳聳肩。

艾特里恩還有要問的事情:“那些格雅人的莊子還好么?”

“不太妙,據說有的部落染了繭蛹病,整個整個地死人。東赫洛那邊說是西赫洛間諜帶過來的,可能還扔進了維雅河。你看,這邊天天有人盯着那些該死的山溝,連只兔子也沒有。”

“我們得跟羅伊說一下。”艾特里恩說,“他們那裏距離停火線最近的村子是哪個?”

“柳樹鎮。”海關的人聳聳肩,“那兒有地熱,西赫洛一直眼饞呢。”

亞卡文和瑪拉交換了一個眼神,瑪拉微笑着說:“謝謝您的幫助,先生。”

回去的路上,亞卡文深深地嘆了口氣。

“該死的,我就怕出這種事兒。”他說,“一旦那個病傳到水銀上面就是災難。現在外邊的瘟疫還在流行……嘿,我知道這是我們的任務。”

“查蘭特跟你學得怎麼樣了?”

“那小子挺細心的,用通用語版的‘藍本子’能上崗,但是他還得看真正的醫書。不過,我真沒想到丹吉里斯的弟弟想要學醫。”

“丹吉里斯?”

“他是謝爾溫·海德拉。”亞卡文聳聳肩,“我們其實都知道,但是沒人會說出去。查蘭特當然也知道。他爸是工業部長,花了很多錢才把消息壓下來……”

艾特里恩記得在某份專門登載花邊新聞的報紙上看到過這個謝爾溫·海德拉。他曾經是寒冬遊騎兵的一員,據說在執行剿滅東赫洛-埃米林邊境匪幫的任務時被俘虜,然後供出了整個小隊的情報,導致一個聯絡站被毀,十八個人犧牲,他本人則失蹤了。消息傳回埃米林,他很快成為了瓦帕市民一整個月的談資。大家當然會說他活該,並且惋惜他的父母白養活了一個兒子。只是,後來很少有關於海德拉的父母傳言的出現,或者他的兄弟。雖然後來人們不再在閑聊時提起這個人,但是即使過去了好幾年,一提起謝爾溫·海德拉這個名字,大家想到的還是“他是個叛徒”。

“但是有個人堅信他沒死,而且費盡心思要把他帶回來。”瑪拉嘆了口氣,“他去了山林里,從此杳無音信,但是他是能使用醫療魔法的醫生,我們都認為他不會死。”

“丹吉里斯絕對不是叛徒。”亞卡文賭咒發誓一般地說。

叛徒是謝爾溫·海德拉。然而希維爾家,包括查蘭特·希維爾無法坦然地聽別人唾棄這個假名字,它始終和丹吉里斯聯繫在一起。這個錯誤大概建立在一場誤會之上,艾特里恩太了解那些調查員的行事風格了,而且這件事還沒塵埃落定就被泄露給報社,更是雪上加霜。那次行動牽涉到很多寒冬遊騎兵的隊員,為了保密,他們什麼也不能說。查克當時才十歲,艾特里恩不知道這小夥子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落日點燃了邊境線上莊嚴的雪山,一座又一座山峰籠罩在餘燼一般的橘色弧光里。風哭泣着穿過山溝之間可貴的一小塊平地,似乎也要把水銀號的鏡面外層刮出擦傷和缺口。湛藍的晴空首先轉為殷紅,然後變成藏青,最後則是深紫。待光束消失在山嶺之中,第一顆星掛在了天穹之上。所有下艇的艇員站在飛艇前整隊,依次被帶回艙內。群山腳下是綿延不絕的林海,那是埃米林著名的黑森林,也叫大森林或暗森林,據說裏面藏有怪物和瘴氣。一百年前,埃米林的白色家族和橙色家族曾在這裏打過仗,後來埃米林人自己的新軍也在這裏追擊過橙色家族的王黨。那場戰爭讓很多千年古樹毀於一旦,現在的黑森林是一百多年來人們植樹護林之後的產物。松濤陣陣,甚至能傳到山上,至於曾經那古森林的壯觀景色,人們目前只能想像。

艾特里恩點亮了他的杖尖。不同於太陽石金銀交加的溫柔光暈,蛇杖的光清冷凜冽。好吧,我的秘密只有在埃米林的土地上最安全,他們的秘密也是如此。水銀的下一個目的地看來只可能是停火線了——毫無疑問。他們會在停火線上作一些短暫停留……但是,那七個剛畢業的青年……

“我親口告訴奧莉注意奶酪字的信,我以為那封信能為她帶來豐富的閱歷和更高的薪水。是我讓她進入了水銀號——然後您跟我說,招募他們的目的是跟着我去毀掉冬妖的末日武器——那麼,我現在騙了她!”

“很遺憾,這個決定來自魔法部。”

“我不會把我的任務告訴他們。”艾特里恩的嘴裏只有苦澀,“在未來深入冬妖領地的人有且只有我。”

“你應該習慣於看到別人犧牲了,柯特。”

“但我必須是頭一個——無論是否必要。”

“有時候你不得不承擔一些責任。”烏弗里克校長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他下一秒就會消失在無盡的冰原上,“生活就是這樣。他們甚至不會在乎你的抗議,就把一大堆事砸到你頭上。我的建議是:既然你推脫不了,要麼自殺,要麼接受這些擔子。”而他就是這樣做的。

我在乎他們的抗議。艾特里恩對自己說。“校長,這魔杖已經是一件極端危險的東西了——”他掀起袖子,露出毒牙造成的傷口,“比這兇險的只有更多。我會鼓勵年輕人加入我們的冒險,但他們不能離開水銀號。”

“你把這話拿去跟寒冬遊騎兵的總司令說。上一個單獨深入北方荒野的人現在依然下落不明,事實上,還沒有魔法師單獨深入冬妖領地能活着回來的先例。”

“但他還沒死,我也不會。我以為你能相信安瑟蛇杖的力量。”

“哦,是啊,孩子。”

在熒光中,艾特里恩第一次看到他一百二十五歲的老校長眼神中的憐憫。我也受夠了看着別人死去。校長的聲音在他的大腦中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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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銀支隊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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