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赫洛的莊子
奧莉很順利地和卓拉、卡嘉交上了朋友。她們大概花了一個晚上就熟絡起來了。三個姑娘中，卓拉年齡最大，讀文編專業。家裏人希望她投考瓦帕大學，或者去雜誌社工作。但她真正熱愛的是飛行，早在初等學校的時候就加入了航空俱樂部，並且考了飛行器駕駛證。她認得東方文字，得知有機會跟隨水銀號出國遠行，甚至能駕駛艇上的單人飛機后就毫不猶豫地把信扔進了指定郵筒。奧莉排行第二，卡嘉年紀最小，來自北方的拉斯克公國，她是先通過了寒冬遊騎兵的測試，才被分配到水銀號上的，不過卡嘉承認她確實見過埃米林軍隊的人。她的記憶力很好，堪稱行走的地圖，在飛行聯隊待了幾天後，她就被叫到駕駛台上值班了。
在水銀號，一般是有經驗的老兵值夜班。她們三個白天的排班雖然是分散的，但晚上還都能呆在一起。在深夜的閑聊中，北方人卡嘉給她們講了隕星、精靈、巨龍和住在樹上的魔法師，這是尤爾森教徒們從不會說的，奧莉和卓拉也聽得津津有味。然而過了幾夜，奧莉就發覺事情不對：這些東西就在她還清醒的時候鑽進了她的腦子。她確信自己在醒着的時候想像出了從未見過的水晶房屋、寬闊街道和飛翔在天上、口吐火焰的龍，而且她的意識中完全沒有這些東西的模板。她在詢問卓拉和卡嘉后，發現她們也有類似的經歷。卓拉說她在背書時不知怎麼，腦海中出現了一片冰原的情景，還有白色和藍色皮膚的人。卡嘉則說她在回憶故鄉時突然不受控制地“看到了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三人一致認定，有什麼人把這些畫面放進了她們的意識里。而且不可能是艇上的魔法師艾特里恩——他很厲害，但還做不到這一點。
這種現象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奧莉又把關注點放回了現實，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埃米林的國土。水銀號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離開了海關，升上天空，越過伊爾倫高原最西端的山嶺。奧莉、卓拉和卡嘉都站在舷窗旁，看着橙紅的陽光從東邊落在莊嚴的群山上。
東赫洛的高山上常年覆蓋著積雪，這片山區一直斷斷續續地延伸到冰牆山脈。北風吹開了連續幾天遮蔽着地面的厚重雲層，自空中向下俯瞰，雪峰皆為純白。在海拔更低的地方，則是一付綠意蔥蘢的夏日景色。在奧莉妮亞·戈爾迪的眼中，這些綠色的樹就像結婚蛋糕上的奶油團，一簇簇朝着天際鋪開。她往更遠處看，依然是森林……翠綠的森林。河流在其中飄繞而過，流向東赫洛的草原。這一帶的森林中住着格雅人，他們以漁獵為生，其餘居民則過着半農耕半游牧的生活。附近還有幾座城市，是各國設廠和駐軍形成的。現在連工廠也撤遠了。第二次赫洛戰爭以來，這一地區長期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甚至不時會爆發衝突。停火線就像一根弓弦，緊緊勒在東、西赫洛的脖子上。
“赫洛……在我們語言裏的意思是‘團結’。”卡嘉不帶感情地說，“這是墨瑞納林帝國覆滅后，率領百姓逃到這裏的那個國王選的名字。要在這裏站穩腳跟，生存下去，就必須團結起來。”
“但現在停火線就在這裏，墨瑞那林在北方留下的公國們也在相互爭鬥。那個帝國根本不能和精靈的國度相提並論，它的子民從沒有真正團結過一次。”伊倫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奧莉回頭一看，那幾個小夥子也是跑來看東赫洛風景的，而且他們應該已經在她們身後站了很長時間。
“當年，還在打赫洛戰爭的軍隊就是從這兒被橙色家族國王借過去的。”拉里感嘆着說。
奧莉接過話頭：“引狼入室，怪不得後來要把那個國王給處死。”
他們又看了一會兒風景，輪休結束了。
整個水銀號的船員都被要求動起來，奧莉和維修班組一起留在通風口待命。他們在暗處聽着飛艇有力的機關聲，維修班長甚至能聽出到底哪裏在響。不過，他們進不了水銀號的動力艙，想要去那兒必須穿着隔熱服。奧莉一開始以為不至於如此防護，直到她聽見儲能裝置的聲音開始蓋過機關動力的響動，她倚靠的艙壁也開始逐漸發燙。此時是正午，艾特里恩·柯特在駕駛艙打開了水銀號的全部魔法遮罩，這樣，它鏡面一樣的外殼就能完全充分地吸收陽光。機關室的人也打開了閥門，將一上午收集的能量傳送到飛艇的核心，那顆“人造太陽石”之中，來為儲能裝備騰出新的位置。
飛空艇降落時需要收起武器，向著降落地的方向減速滑行，捆紮所有精密設備，然後就是降落。降落由艦長羅伊指揮，航空長丹森特·哈茨卡少校具體負責。他的聲帶在參與寒冬遊騎兵的行動時受損了，但是沒有艦長那樣嚴重。就像一個得了感冒而嗓子疼痛的人。軍需長亞卡文也在一邊抱怨丹森特的嗓子，一邊指揮着維修班、軍需班和醫療隊所有不當值的人里裡外外地忙着：捆紮貨物，裝好箱子，準備塞滿乾草的減震墊。奧莉做完手頭的活計，在通風口等來了通知。維修班的人全體都要去貨倉里登記木頭箱子的編號，降落以後，隨着物資的消耗，這些箱子可能會被閑置，那時就需要用編號來確定物資損耗的情況了。
她並不喜歡登記箱子的號碼，這是最瑣碎的工作，而且箱子上還落了一層厚灰。維修班師傅們倒是全都欣然接受了軍需長的安排，他們告訴奧莉，等到聽見一聲響動，就趕緊放下活計，抱頭蹲下。這是飛船在落地。之前在邊境降落時，奧莉並沒有這麼做過，維修師傅的解釋是他們並不會降落在飛空艇的降落場。
降落時的聲響和震動是在空艇降落場的一倍。奧莉蹲下身來，張大嘴巴，覺得耳朵里有什麼東西堵住，又被這震動震通了。她看了看手頭的登記表，估計再有半個小時，就能離開貨倉去尋找卡嘉和卓拉。
廣播裏有人清了清嗓子，然後傳來了羅伊沉鬱喑啞的聲音。
“水銀號艦長需要全體人員注意：目前飛空艇的位置是東赫洛一方的卡拉林場，屬於厄烏薩人與格雅人的聚居地。降落後，務必尊重當地的風俗，不得傷害平民。任何艇員如有冒犯行為，均將按埃米林軍隊紀律處置。”
在羅伊說完話后，大家本來又開始忙起自己的工作，艾特里恩·柯特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艾特里恩說話聲音平靜、淡漠，但發音至少是清楚明白的。
“現在是大副艾特里恩·柯特發言：西赫洛與東赫洛的關係時刻處于敏感期，雙方不時會派飛機，甚至飛空艇轟炸對方的控制區。無論埃米林還是寒冬遊騎兵對此始終中立，我要求全體人員不得主動參與兩國的衝突，除非自衛，禁止開火。任何違令者，均按埃米林軍隊紀律處置。現在水銀號空艇已落地，與當地地方的交涉事務交由魯斯特行政官負責。”
奧莉長出了一口氣。按照紀律，在全艇廣播的時候，艇員應該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除非是緊急情況。但她還是趁機登記了一批號碼。而且她注意到，維修班的老油條們也這麼幹了。
“下艇后不冒犯當地人，不參與衝突，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奇怪地問，“為什麼還要對我們廣播一遍？”
“啊，確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一點的。”負責帶她的師父說，“全西大陸唯一能做到秋毫無犯的軍隊，只有寒冬遊騎兵。”
結束工作后，奧莉、卡嘉和卓拉作為“閑散人員”暫時不值班。她們便結伴走出了飛空艇。迎接她們的是夏日山間不算蒸騰，卻也比較熱的空氣。風聲在山谷里尖嘯，過了不久，風又靜了下來，於是四下里一片死寂。野草在路邊長得老高，遮住了已經鏽蝕的鐵絲網。奧莉覺得它們一碰就會變成碎末。愛好歷史的卓拉判斷這些是一百年前的第二次赫洛戰爭時期留下的，是最初那條停火線的標誌。後來，經過多次交火、談判、簽約、毀約和再次交火的循環，停火線被劃到了新的地方，當年拉起鐵絲網的這片山谷已然是東赫洛合法領土的一部分了。
蒙瑞、伊倫、拉里和查克四個小夥子也跟了上來。下艇之前，羅伊艦長告訴他們，他們七個現在被編成水銀號的一個獨立小分隊，隊長由查克擔任——對於這個任命，他們都沒有多少異議。因為查克並沒有什麼權力，反而會因為小分隊隊長這個頭銜多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責任。再說，他是七個人里唯一接受了訓練的衛生員……
走過這些野草，離開這片寂靜的山谷后，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塊平地。微風輕拂碧綠的芳草，還有剛剛收割過的麥地。這兒是一座厄烏薩人的莊子——卡拉村。他們的原木小屋在農田之間攢成一塊兒，裏面錯落點綴着向日葵、蔬菜地和牲畜欄。莊裏有一座天藍色的房子，那是寒冬遊騎兵的聯絡處。現在，因為人手不足，這個聯絡處的人已經被調到更大的辦事處了，只有一位格雅老人還留在那兒。現在，老人就趕着他的山羊從他們的另一邊走來，據說他快八十歲了，走路卻像十八歲的人一樣快，而且看樣子說他還能再活八十歲，也成。
“柳謝克大爺！”瑪拉·魯斯特高興地朝他招手——她大概和這位老人認識很長時間了。
“瑪拉！”大爺就像喊親孫女一樣喊着魯斯特少校的名字，“好久不見啦，羅伊和你一起來了嗎？”
“他出不來！”她喊了回去，“我們被派來巡行停火線。”
“派來這幾個小孩兒？”
“是的，他們交給您了。”瑪拉點點頭說，“我聽說了繭蛹病——”
“非常嚇人哪，瑪拉。”柳謝克大爺嘆了口氣才說下去，“山裏的部落沒了好幾個……東赫洛把人埋了，西赫洛那頭……慘啊，真的很慘。現在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你們看不出來。”
奧莉鼓起勇氣，插嘴問了一句。
“請問——咱們的巡行路線是什麼？”
柳謝克大爺這才好好看了看她，還有其他的六個人。他回答道：“沿着山往西，到喬格亞城南邊的荒原就得了。你們看過地圖吧？就是那座採礦的城市。”然後他又轉向了瑪拉，“那，今天就讓孩子們跟我過去？”
“艦長的安排是今晚住進您這裏，明天出發。”一直站在所有人身後的查克突然走上前說道，“他說，寒冬遊騎兵要求我們調查繭蛹病的情況。這就是水銀號的主要任務，我們七個負責這一片區域。”
“我了解了，和以前一樣。”柳謝克大爺把鞭子扛到肩上，讓鞭繩從他的夾襖後面垂下，“你叫什麼名字啊？”
“查克。”
“艦長已經決定了，讓他當我們這組人的小隊長。”伊倫補充道，“呃……您有什麼要求全都和他提就好。”
“那麼，查克，你告訴他們回去打包行李，我把羊趕回去交給我侄子。今天住進我家……你們如果有魔法師，他應該有縮小行李的道具吧？”
“啊，有的。”
寒冬遊騎兵的魔法師確實有那麼一種道具，是傑里科·路明發明的行路背包，幾乎能裝得下一切東西，怎麼塞也塞不滿，背起來相當輕巧。但就像大多數魔法道具一樣，行路背包需要消耗太陽石——大量的太陽石，所以它沒能在各國軍隊中大規模地推廣開來。然而，艾特里恩用蛇杖“點化”的背包發揮作用時是不需要太陽石的。一共只有兩個，他把其中一個交給了查克。於是，背起電台、通用機槍、炊具和藥品的職責很自然地由查克這個隊長承擔了。其餘人需要帶的行李就是各自的武器（子彈、刺刀和步槍，以及一挺通用機槍）、一套換洗衣物、日用品和口糧。
“那麼你們現在就住進柳謝克大爺家裏吧，到時候我們在集結地碰面！”瑪拉朝他們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他們住進了莊子中最大的院子裏。房子是用樹榦直接築的木屋，屋裏擺放着乾草、帆布和桌椅櫥櫃。到處都罩着綉了漂亮花紋、滾了手工蕾絲的布。一台電報機擱在牆角，奧莉認出了這是十幾年前的款式，早就沒人用了。柳謝克大爺說閣樓上有幾張鐵床，或者也可以在乾草上面蒙上布湊合一下。
“以前這裏有過寒冬遊騎兵的聯絡處，但是現在早就撤走，電報機也擱着很久了。你們，差不多也是我接的最後一批。能碰上你們算是赫洛人走運了……”
“西赫洛還是東赫洛？”拉里問道。
“都一樣。”
“這個電報機我看看能不能修好。”奧莉打開斜挎的背包，取出工具，“我一直想挑戰一下修些老物件。如果它還有救，我們是不是可以用它搭一個電台什麼的？”
“這倒可以。”伊倫也贊成地說，“我們可以把它搞成一個備用無線電。”
奧莉又看了看查克，查克朝她笑着點點頭——那麼這就算是隊長的“批准”了。她立即半跪下來，開始忙活。這是一台老式機器，她曾經在鄰居家拆過一台類似的。只不過，她能把它拆開，修復它卻有些麻煩。她發現它居然還能搶救過來，只不過有些零件落了很多灰，並且沒有電池。伊倫從倉庫里翻出了一個和電報機一樣上年紀的魔導發電機，裏頭還有一塊沒用完的藍寶石。奧莉開始用抹布擦凈機器里的灰，理順已經亂作一團的線頭；伊倫把藍寶石塞進發電機里，然後拚命轉着手柄。轉了一會兒，查克過來接了班，伊倫掄了掄酸痛的手臂，劈柴去了。
在查克的眼鏡第三次差點滑掉地上后，奧莉宣佈她對這台電報機盡了全力。她把耳機遞給查克，讓他先聽一聽裏面有什麼。
“有電流聲！”查克高興地說，“幹得漂亮，你這樣很像一個醫生！”
“我調幾個頻道再說。”奧莉長出了一口氣。
在奧莉開始拯救電報機的同時，拉里去屋后的井裏打了幾桶水，準備對廚房和廁所發動進攻。他和蒙瑞先用麵粉把餐具和碗櫥清理了一番，趕走了一群老鼠，捅掉了很多蜘蛛網，用消毒水把廚房裏裡外外噴了一遍。接下來他倆又提着水桶進了廁所——出乎他們意料，柳謝克大爺家的廁所早就被以前投宿的寒冬遊騎兵隊員們修整過了，並不很臟，穢物會順着暗渠巧妙地流走。於是他們把幾桶水倒了進去，將它沖了個乾淨，然後用消毒粉消了毒。
卡嘉和卓拉把伊倫劈好的木柴用小推車拉進了灶台邊和倉庫里，她們還填滿了水缸，又用乾草和帆布鋪了一張大通鋪。接着，她們收拾了整個房屋，奧莉和查克也加入了她們：去閣樓上把前輩們留在那裏的很多雜物整理了一番。
“你真的想做個醫療隊員？”擦地的間隙，奧莉終於把這個話問了出來。
“關鍵時刻會有用的。”查克低着頭回答道，“我哥哥是寒冬遊騎兵的戰鬥員，然後他死了。而且現在……現在很缺醫護，最後一位可以用太陽石施治癒術的醫療隊員，約芬，早已在先前的行動中犧牲了。”
“我記得瑪拉提過。”奧莉點點頭，“查克，我們一起把這些糧食袋搬到窗戶邊上好嗎？”
她和查克一起抬起沉重的黑面口袋，月亮的光正好落在他的臉上，讓他變得像是一尊冰雪凝成的雕塑。而她站在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