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秋雨綿綿
艾特里恩沒有回到舞會現場,他通過通訊寶石告訴拉里和卓拉,時間快到的時候,馬上離開。卓拉踩着半高跟鞋跑得居然比拉里還快,而拉里的一隻鞋差點在跳舞時被踩掉,不得不踢着它回去。
夜黑風高,烏雲密佈,東赫洛肥沃的黑土平原上,正醞釀著一場秋雨。拉里拎着倒霉的皮鞋回到他和艾特里恩的房間門口,嘗試着開門——門沒有鎖。他踏入玄關,發現屋裏沒有開燈,雨滴正在擊打着玻璃窗,在一道閃電劈過後,屋裏在瞬間變得慘白,他看到艾特里恩坐在床上,在聽到拉里開門的聲音后,他隨口念了一句模糊的咒語,天花板上的電燈自己亮了起來。
艾特里恩的臉和嘴唇都像是被誰把血液抽幹了一樣蒼白,墨綠的虹膜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兩塊石頭。他迅速地抓了一把被汗水浸濕、粘在眼前的黑髮,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拉里怔住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是給他的大副倒點熱水呢,還是先說句話表示自己的關心?或者問問他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
他選擇了同時做這三件事。在把一杯水遞給艾特里恩的時候,他開口提問,並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常:“柯特大副,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你是怎麼搞的……”
艾特里恩把那杯水全喝光了,又喘了口氣,才開始徐徐地回答:“污水工廠的地下……是以前的精靈地下城……”
“所以你在那裏和人打了一架?”
“拉里,是和蟲子。”艾特里恩偏過頭去,盯着窗外越來越大的雨,“我只能說……之前我的推測是真的……”
拉里覺得自己的心臟開始下墜:“他們真的拿冬妖做病菌實驗?”
艾特里恩嘆了口氣:“我以為這樣的實驗室在西赫洛,但是沒想到在這裏……”他又朝拉里勾起嘴唇笑了一下,“但是你回答得很妙,我已經看到妮斯汀小姐的表情了。”
“那確實很好看。可是你身體真的沒事嗎?”
“魔法也包括魔葯,我沒問題。真關心我的話……把你的紅玫瑰變出來。”艾特里恩無奈地說。
拉里戴上手套,聚精會神地想像着玫瑰的每一個細節。這次,他“看”到了玫瑰花稍有枯萎的花瓣、荊棘的顏色和南方玫瑰葉片上的茸毛。接着,他集中精神,讓金銀相交的光芒在他的手掌上方聚攏。和他第一次使用太陽石時不同,這些光束在他的手中不再忽聚忽散,而是從一開始就聚集成一團,接着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就像淬火一般,一朵嬌艷的紅玫瑰在半空中出現了。
和上次一樣,它沒有存在多長時間,在拉里還沒來得及為此得意時,就消失了。
拉里沮喪地嘆了口氣,鑽進被子裏。
雨一直斷斷續續地下着,到第四天早上,也就是九月十六日才暫時停了下來。雨雖然停了,天空上依然遮着慘白的厚重雲層。在白色的背景下,又會飄來几絲深灰色的雲,好像雨水在下一秒又會捲土重來。旋風漸漸從地面上向上竄,帶着枯草在寒冷的空氣中發抖。土壤在雨後成了污泥,踩上去就像踩在沒有乾的水泥地上,會留出很深的腳印,而且很難在穿着便鞋的時候把腳拔出去。工廠園區的柵欄外面是大片焦土,在膠着的戰況下,道路毀壞,橋樑崩塌,杳無人煙。
艾特里恩、卓拉和拉里在這樣的陰冷早晨離開了酒店,準備動身回到水銀號。森格夫人在重複了幾次“不存在繭蛹病”之類的話后,她的發佈會就徹底結束了,再逗留下去已沒有意義。艾特里恩“誠懇地”希望能私下見見她,但她執意要水銀號的艦長親自前來會面。於是,接下來的行程就只剩下了閑聊、聚會和發獃。妮斯汀依然對卓拉有特別的興趣,甚至邀請卓拉和她一起駕駛觀光飛機在天上兜風。卓拉就在飛機後座上用微型相機拍下了森格污水工廠的俯瞰圖。她並不知道這些照片可以做什麼,但是,既然艾特里恩都親自去這家工廠的地下通道里轉了一圈,回來時還近乎虛脫,拍幾張照片應該是有用的。她把這事兒做得很巧妙,也很隱蔽:妮斯汀完全沒發現她的動作,還在問她關於埃米林飛行員的問題。卓拉只好用塞爾莎姨媽常說的話搪塞了過去。
“人工太陽石做動力的魔導引擎?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父親說我們的戰鬥機還在燒油。”她無辜且振振有辭地說,“最先進的人工能源是貴公司製造的,貴公司的產品尚且遠遠沒有到帶動魔導引擎的程度,我們哪裏能有那種高科技?水銀號是燒礦的,還不是太陽石呢。”
九月十六日當天,森格夫人發佈會的通稿就登上了報紙。
返回水銀號之後,艾特里恩第一時間向羅伊·克勞斯艦長彙報了污水工廠地下的情況。聽完了艾特里恩的彙報,再看看報紙上的發佈會新聞通稿,羅伊掀開了面具,輕輕撓了撓半邊臉上發癢的疤痕。
“星堡已經回電,正在埃拉塔能源公司邊上建設生產針對繭蛹病抗生素的廠區。”他說罷,用完好的手抓起筆,把地圖上污水工場的圖標圈了起來,又繼續說,“我們之前以為這只是西赫洛想要東赫洛的地熱資源,現在看來……不僅如此。這場戰爭所爭奪的是喬利集團想要的東西。”
“那個叛徒……厄里薩,這事裏面可能有他。”艾特里恩補充道,“那些冬妖的痛苦變成了他的臉。他們本來可能只想培養病菌,但是……我擔心他們搞出了更加——”
“我了解了,水銀號接下來就會着手解決這個問題。你也別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夥計。”羅伊直視着艾特里恩,鄭重地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到極限了?”
“我懶得說。”艾特里恩雙手一攤。
在人員再一次到齊后,水銀號又重新升上空中。這艘飛空艇一直在雲層中向西北方向潛行,準備到指定的地點接收星堡送來的繭蛹病抗生素。她送走了最後一批自願撤離的埃米林人,便得到了新任務:監視森格工廠的動向,儘可能得到他們正在研究繭蛹病菌株的確鑿證據。在空中,艇員們看到了戰爭進行的情況:喬格亞的方向一直傳來隆隆炮聲,在戰線西側,正在進行裝甲車之間的激戰,東、西赫洛士兵正在爭奪村莊、橋樑和城鎮。從空中俯視,能看到裝甲車前行時的路徑。有一隊東赫洛兵沿着鐵路防守,鐵軌上架起了工事,甚至有一段已經被炸壞了。
隨着水銀號的航程逐漸接近戰線,炮聲變得越來越頻繁。飛空艇停在地面時,甚至還能感受到重炮轟擊時產生的劇烈晃動。從九月二十日一直到十月初,雨就沒有停過。埃卡“援助”的燃油裝甲車不停地碾過地面上的泥水,雨水拖慢了雙方的進攻速度,使本就膠着的戰況更加膠着。由於秋收被打斷,向北方邦聯運糧的鐵路事實上給封閉了。這條路馬上被炸成了七扭八歪的炸擰結麵包,原本要利用這條鐵路運輸的物資,就一股腦在平原上攤開了。在水霧中,雙方的運貨馬車和油車不斷地、目空一切地朝前走,不時有累死的馬倒在地上,它們也就倒在那裏了。貨車後面跟着步兵,他們光是為了趕到戰線上就已經連續幾星期不換衣服、不換鞋襪。有些人的腳甚至在還沒到前線時就開始生起了爛瘡。坐在炮車上的炮兵不時朝走路的人罵幾句,催他們趕快動起來,不要擋路。炮車也是步履維艱,不時就會陷進泥里,必須墊一些沙袋,甚至被褥才能將其解救出去。
車隊的盡頭是被炸爛了的村莊和田地之間的戰壕。到了這裏,人們每天的生活除了睡覺,就是嚼着泡了雨水的乾糧,抽煙,聊政治和女人,在單薄的衣服里塞報紙或紙殼,對着雨霧後面不知在何處的敵人開槍。當遠處戰線上出現火炮轟擊產生的紅光和濃煙,戰壕里便會同時響起歡呼和咒罵。不過,雙方的軍官們都心知肚明:再過兩個月,士兵們就會習慣,進而失去對得到增援的信心。
“這是一場現在進行的過去式戰爭。”有一位阿爾尼戰地記者這樣寫道,“東赫洛比西赫洛稍勝一籌的只有士氣。”
進入十月後,人們絕望地發現,本來到十月就應該能打住的秋雨依然在淅淅瀝瀝地澆灌着東赫洛,好像要把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溝壑全部灌滿。
並不是上面不想增援——整個十月,西赫洛確實還在組織雇傭兵和自願參戰的外國人開往前線,東赫洛也作了幾輪全國總動員,參戰的女兵比例越來越大,西赫洛下調了徵兵年齡,東赫洛選擇了構築更加密不透風的工事,集中人員,準備死守。然而,邊境地區彷彿是一大塊落滿了雨水的沼澤,無論哪裏來的兵在投入其中后就很少有能掙扎出來的。雙方都發現,在擊退了一波進攻后,想像中對方無力抵抗、進而投降的場景怎麼也不會出現,事實是:對面總能拉上一批新兵填補空缺。尤其是東赫洛人,他們在九月屢戰屢退,卻又屢退屢戰。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裏,他們依然保持着不錯的士氣。外交部長涅斯特麗說得很明確,東赫洛沒有多少戰略縱深,一旦潰退,就全完了。
十月末,秋雨終於停歇下來,只剩水汽和濃霧籠罩着沃夫林根停火線。
赫洛人還沒來得及為秋雨的停息感謝尤爾森,戰爭的腳步就繼續向前奔去。十一月二日的寒風中,喬格亞城陷落,城破之後,各國報紙都在頭版報道了這個消息,他們的情緒或失望至極,或興高采烈。西赫洛人迅速佔領了全城,並控制住了城市附近的所有通道。由於附近的居民拒絕撤離這座城市,它便承受了相當慘重的平民傷亡,西赫洛人又將塞滿了人的悶罐車開回他們國內,並對外宣稱這些人都是戰俘。
喬格亞城後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再也沒什麼險要地形了。逃出來而無家可歸的平民在嚴寒與飢餓中沿着被炸毀的鐵路往北走。撤退的士兵開始在鐵路上構築工事,炸毀重要的橋樑。地面的軍隊展開激戰的同時,空中戰鬥也開始了,來自阿爾尼和埃卡各種型號的外貿飛空艇、戰鬥機、轟炸機迅速佔領了天空。為了配合西赫洛的攻勢,阿爾尼飛空艇抵達了東赫洛首都希斯上空,開始了連續不斷的夜間空襲。希斯宣佈無限期延長燈火管制,同時向埃卡訂購了一批新型戰鬥機和攔截魚雷的武器。
邊境和首都希斯之間,有三條蜿蜒的大河,河道之間叢生的樹林,以及樹林之中錯落分佈的村莊和工廠。那些從喬格亞城逃出來的人們開始躲在林子裏,不少青壯年撿起死去的西赫洛兵的步槍,撲向西赫洛的輜重車隊。他們有的就地變成了土匪,加入一直在這一帶作亂的幾個匪幫,也有的一邊打死遇到的每個西赫洛兵,一邊尋找東赫洛的正規軍。這其中甚至有一些僑民,他們已經無法抵達邊境,索性跟着東赫洛人一起戰鬥:反正被抓到西赫洛是死路一條,不如為自己的性命拼一把。這些逐漸形成的游擊隊成為了西赫洛進攻時遇到的不可控因素,結果是:他們發起的襲擊進一步破壞了赫洛平原的交通要道。在開始凍硬的土壤上,不時會傳來一陣爆炸聲……更加邪門的是,這些人平時躲在森林裏,或地底下,完全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冒出來。
在東赫洛依然存在着大量廢棄的“地下城”。尤爾森教的經書中記載,它們是大幹旱時期神為人類挖的。北方城邦的人們則堅持另一種說法,這些曲曲折折的地下隧道是精靈留下的寶石礦場,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它們沉入了更深一層的地底。現在,這些地方已經開始被一些赫洛居民佔據,西赫洛人開進了村裡,他們就躲在村子下面的地下密室,趁軍官開會時用炮把房子炸塌……
溫弗萊雅·哈維蘭也在秋雨中裹着她的魔法師白袍,像野貓一樣沿着公路流浪。哈維蘭鋼琴廠在一次空襲后徹底灰飛煙滅,她和表哥一家、工廠的員工們開着油車往喬利-森格污水處理廠趕,但是在過河時撞上了一隊西赫洛士兵,他們只得分頭行動。溫蒂選擇和員工們往東轉移,他們冒着雨在林子裏亂鑽,成功迷路了。樹林裏有一艘被打下來的廢棄飛空艇,它成了游擊隊的一個據點。當鋼琴廠員工們發現這個據點后,索性加入了東赫洛人自發的游擊隊。溫蒂希望找到她的表哥,便帶着僅剩兩天分量的食物離開了。她的武器只是一支鑲着太陽石的魔杖,一個類琥珀礦手鐲,一本能擋子彈的《聖訓》。
荒野很快將她變成了一個邋遢的瘋姑娘。她在泥水裏行走、休息和睡眠,在越來越寒冷的夜晚觀察星空來確定方向。食物更是一個問題,她吃掉了攜帶的乾糧后,就跑到沒人的房子——這樣的房子最近特別多——搜尋一切可吃的東西。她吃酸牛奶,吃馬廄里的燕麥粒,吃最後一批野果,吃沒被來得及帶走的“橡木麵包”,吃用手掘出來的枯黃野菜。或者,她會去居民家裏詢問有沒有雜活,以此來換一些食物。有些好心人會給她一個裝了麵包的小口袋,一碗稷粥,一塊乾酪,或者一些菜幫子。得到菜幫子也沒有問題,她是個魔法師,來自沒有被制裁進口太陽石的國家。只有找到生的食物時,她才會使用幾個咒語讓水沸騰。她曾試圖釣魚或打獵,但她很快發現戰線附近沒有什麼活着的動物。她偶爾能看到燒焦的死物,大部分是被磷礦燒過的,她還沒學到解咒的方法。另外的動物上爬滿了詭異的蟲子,她甚至都不敢看一眼。
當溫蒂準備越過她和污水工廠之間的第二條大河時,她決定到附近的一個小鎮歇腳。小鎮是圍繞着太陽石礦場建造起來的,鎮子裏沒有什麼樓房,都是平房或者二層小屋,在院子外面堆着柴火。礦洞和曾經的地底隧道讓這裏像個兔子窩。小鎮的地上部分已經被西赫洛軍隊佔領了,她便咬了咬牙,將自己隱身之後摸了進去。
雨水不停地落在小鎮中央的廣場上,滲入鋪着青石塊的地面。溫蒂想找一個沒有人的空房間,卻發現幾乎每家完好的房屋裏都搬進了西赫洛兵。她路過了很多小樓房,統統亮着燈。其中有一家人還在用黃油煎麵包塊,溫蒂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她抬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雨點不停地從那上面砸在她的臉上……她覺得自己全身的體溫正在和雨水一樣流入泥土。但是,即使沒有星星,漆黑的夜空依然吸引着她。看着濃重的黑色雲層,她至少不會繼續想着食物。
於是,她便一腳踩空,掉進了鎮子的下水道里,這條下水道和“地下城”以一扇圓形的門相通。她在紅色磚塊砌成的下水道里一直下墜,不得不抽出魔杖揮了幾下,讓自己得到了一個緩衝才落在地上。四面皆是漆黑一團,充斥着發霉的臭味,她用手摳了一下地面,感覺到了濕潤的苔蘚,或別的什麼噁心的東西。
“普拉米。”她抽出魔杖,輕聲說。這是燃火咒,在她的杖尖出現了一團橘紅的火焰。
火光中,一扇門漸漸出現在了牆壁上。那扇門很小,最多只能讓人把頭伸進去。沒有人會相信它是給人走的路,但是溫蒂是一個已經取得資格的魔法師。
她抽出魔杖,將那扇附了咒語的門變大了。
門上忽然出現了一段發光的線條,正在逐漸組合成為一個什麼圖案。溫蒂仔細辨認着它,當這段線條徹底組合完畢后,她感覺身體在凝固,那一直支持着她的弦綳斷了。她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門上的圖案,是《聖訓》中屬於魔王戈瓦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