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舞會與地下城
三人回到了他們在酒店的房間裏,艾特里恩一揮魔杖,把拉里身上的制服變成了一套精緻的高級西裝,也為卓拉變出了一套晚禮服,之前還滿面塵灰的兩個列兵在換好衣服、認真洗了頭和臉之後,瞬間變成了時常出入宴會酒席的富家青年。
“怎麼樣,列兵路明、列兵切倫?準備去演話劇了嗎?”
他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都驚呼了一聲。卓拉看到自己身着一件銀灰色的、流水一樣滑的緞面連衣裙,搭配着她修長的身材和灰眼睛。笨重的長靴變成了精緻的半高跟鞋,簡直像水晶鞋一樣。烏黑的男式短髮被認真打理了一番,不再亂得像雞窩。拉里換上了一套咖啡色的外衣和褲子,打了條灰綠色的領帶。他跺了一下腳,發現自己穿上了碼頭免稅店裏賣的那種高級皮鞋。此時他再打量着鏡中的影像,甚至有了點兒查克·希維爾隊長那樣文質彬彬的感覺。
“我們真的要去森格夫人的晚宴?”卓拉捏着裙擺問道。
“酒店的宴會廳在地下,我想好好看看。”艾特里恩一邊擦着他的鞋一邊回答,“不會很久的,你們倆的新衣服只能維持到今晚午夜。魔力失效后倒不會有什麼後果……就是對他們那種熱衷於‘着裝密碼’的人有點不合適。”
“在地下不是很正常嗎?”拉里問道。
“對啊!你記不記艾特里恩講的……精靈的地下城?”卓拉突然像明白了什麼似的,一拍手嚷着,“艾特里恩……柯特大副,你要看的是這個嗎?”
“不止……但是喬利二小姐好像對我們很有興趣,那就只能拜託你們兩位演員給我打掩護了。”說著,艾特里恩從兜里拿出一個墜着藍色礦石的項鏈,還有一枚藍礦石胸針,“這是通信寶石,你們抓住它並默念要說的話,我就能感知到。一有情況,馬上聯繫我。”
“是!”兩人迅速立正,齊聲回答。
“拉里,我之前告訴了你變出一朵玫瑰的辦法,試試吧。”
拉里戴上鑲嵌了太陽石的無指手套,攤開手掌。他按照艾特里恩教他的要點,在腦海中想像一株玫瑰的樣子……一株夏日裏最美的紅玫瑰,嬌嫩欲滴的花瓣,桿上尖銳扎人的刺,綠油油的葉片……他驚訝地看着太陽石發出了金銀相交的柔和光束,它們在他的手掌上凝聚,散開,盤旋,再次凝聚,逐漸形成了植物的葉片和花朵。
他感到溫暖的能量從太陽石中湧出,流入他的血管,他的雙手,他的指尖……在他的手掌上空出現了一朵很小的玫瑰。花瓣殷紅、葉片翠綠、棘刺尖銳。但它並沒有存在多長時間——僅僅閃爍了一會兒,還沒等他伸手碰觸,就忽地消失在了空氣中。
拉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卓拉也被他帶着“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夜幕降臨之後,艾特里恩帶着拉里和卓拉走上酒店的蒸汽落梯。在一片白霧氤氳中,其他參加宴會的男男女女與他們擠在一處。走廊的過道里隱隱約約傳來了小提琴協奏曲的聲音。這是一首中古時期傳下來的樂曲,主題是慶祝豐收。他們走過一條不算長的漆黑走廊,推開防火門后,豁然開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暖黃的水晶燈,鋪着白布的長餐枱。兩人跟着魚貫而入的人群往裏走,拉里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艾特里恩已經在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身後空無一人,只有黑黢黢的走廊。他還想再找一找,一位侍者瞪了他一眼,砰地關上了那扇厚重的防火門。
拉里感覺有人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卓拉低聲、迅速地用埃米林語在他耳邊說:“別探頭探腦的,這不是郊遊!”
他訕訕地朝她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
兩人在餐枱末端落座。食物已經擺在了台上,很顯然,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沒什麼心思去吃。卓拉覺得自己起碼聽到了四種不同的語言,都是竊竊私語。在這裏的記者,有一半是間諜,另一半是線人。她想。她聽見有人談論已經開始的、連綿不絕的秋雨。雨水使所有可以通行車輛的路面都變得泥濘不堪,士兵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爛泥中掙扎。赫洛平原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大沼澤地,拖慢戰爭的進程。有人悄聲說,來自埃卡的雇傭兵就要開往前線,這支雇傭兵團在瘟疫中還打過幾次仗。有人說,從各個國家不斷有各路“神仙”自願來到西赫洛一方參戰,已經有快一百人躺在了荒野里。
在卓拉快要把她盤子裏的烤排骨戳成肉醬時,樂池裏開始演奏起三拍子的舞曲。逐漸有人站起身來,開始跳舞。她看到了一直朝他們兩人看的妮斯汀·喬利,今天妮斯汀小姐穿着薰衣草色的裙子,戴了很細的金耳環與項鏈。她用捲髮棒重新卷過烏木一般的頭髮,讓它們看似隨意,實則錯落有致地披在她玲瓏的臉頰邊上。在燈光下,她的眼睛顯出葡萄紫的光彩。
這雙眼睛正往卓拉和拉里這邊掃視,卓拉努力抑制着緊張的心跳和已經在發紅的臉,匆匆推開餐盤。但是漂亮的喬利小姐已經提着裙擺站起身,款款走了過來。
“您是艾特里恩的副官吧?還是警衛呢?”她沒有看卓拉一眼,直接向拉里問道,“我能和您跳一支舞嗎?”
“我不太會跳舞。”拉里也強迫自己保持鎮靜,禮貌地用沒有口音的西大陸通用語回答,“我只參加過學生之間的聯誼……您知道的。”
“哦,我不知道。”妮斯汀眨眨眼睛,“沒關係的,來吧,我們一定有許多共同語言可以聊。”
“比如?”
“我聽男僕們說,您對特萊亞的文藝好像很感興趣。正巧,喬利集團投資了電影公司和劇院,或許正有您喜歡的音樂劇……”
拉里朝着卓拉扮了一個鬼臉——他不得不上了。
卓拉則出了一陣冷汗——她和拉里在下午的時候出去散步,確實在一處灌木叢邊聊過特萊亞的電影明星。拉里說他很喜歡索爾修裔的菲羅洛·米納演的動作片,不過菲羅洛演音樂劇也很有一套……他們的談話只持續了幾分鐘,就扯到別的話題去了。假如這些也被人聽了去……不,艾特里恩·柯特一定有辦法。他是一位優秀的魔法師,幾天前還用那麼堅固的護盾保護了水銀號……
艾特里恩在從人群中悄然離開后,就握着蛇杖在地下室里逡巡。
這裏並非完全沒有光線,在他的頭頂,拱形的隧道上每隔大概二十通米就有一盞瓦數很低的電燈,有的還會不時地閃兩下。他感覺蛇杖正在活泛起來,便用指肚小心地揉了揉金屬蛇的頭。蛇吐了幾下信子,發出了嘶嘶的聲音。他立即反應過來,這是蛇杖在為他指路。它一定感知到了什麼氣息,無論是死物還是活物,只要這條長廊中存在除了地面、牆壁、電燈和他自己以外的東西,它都能探知到。
他輕鬆地往前走着,並不排斥眼下的昏暗和孤獨。正相反,這是最讓他舒服的環境:一個人向前摸索,每走一步都是將未知化為已知,比應付特萊亞財閥家的二小姐更容易。第一次見到妮斯汀·喬利,他就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戒備心。她一定隱約猜出了他在水銀號上做什麼,她大概也會在北方採取相似的行動。喬利家族在赫洛或許不只投資了採礦公司和污水處理廠,因為整個西大陸都覬覦着這裏豐富的太陽石資源。現在還只是東、西赫洛的內戰,以後則不好說。在他向妮斯汀讀心的時候,她巧妙地反擊了他,丟下了一句話——埃米林仍然是個西大陸國家,不可能獨善其身。
此時他完全清楚,她已經是他事實上的敵人了。
他爬了兩次台階,又下了三次台階,此時,前方傳來了滴水聲和隱隱約約的吵嚷聲。最後一盞電燈的光在他停步時從世界裏褪去了,他的面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艾特里恩讓魔杖恢復到正常的大小,金屬蛇興奮地從盤繞中解脫出來,帶着魔杖懸浮在空中,整支金屬杖發出了微黃的暖光。
“好孩子,接下來往哪裏走呢?”
艾特里恩只是自言自語,他並不指望這支金屬棍兒能聽懂他說了什麼。然而,他的魔杖居然真的飛快旋轉了一圈,然後指向了右前方的某個方向,幽靈似的飛快地飄了過去。艾特里恩在驚喜中小跑着追趕着它,它越飄越快,他不得不放開步伐,以衝刺的速度向前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始終將他的魔杖保持在自己的視線之內。腳下的地面從水泥逐漸變成泥土,又變成岩石,他感覺自己正在往一個下坡急速衝刺。這條路還在一直向下,除了魔杖的光,四周皆為空洞和黑暗。他試着一邊跑一邊伸手往左探了探,甚至連牆壁也摸不到了。他判斷兩側已經是無盡的虛空。
現在最要緊的是跟上安瑟的蛇杖。這條金屬蛇僅僅是認同了他,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搭檔,而不是主人與所有物。萬一他跟不上,它說不定會馬上離他而去,只給他留下手腕上的兩個牙印。
在艾特里恩的喉嚨里開始產生血腥氣時,蛇杖猛然停住了。他彎着腰咳嗽了幾聲,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平復呼吸、觀察四周的環境……在蛇杖的光暈中,他看到了一個非常大的圓形院落,在一千多年前,可能是精靈們的議事廳。因為缺乏光源,這裏連雜草也沒有。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是一堆崩塌的石塊,還能隱約看到奇怪風格的雕刻痕迹,這種雕刻風格明顯不屬於現在赫洛人的文化。
他抓住了蛇杖,它順從地回到了他的手中。於是,他像舉火把那樣往右邊照了照。那裏有一處拱形房間,還安着剛剛開始生鏽的鐵柵欄,這柵欄在廢墟之中非常突兀。金屬蛇開始嘶嘶吐着信子,它似乎很不安。他又揉了揉它的頭,讓它平靜。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地方千年來唯一的訪客,在不久之前,有一群人也來到了這裏,安上了這些柵欄。
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撞的聲音。艾特里恩閉上雙眼,魔法的通感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片黑李子色的煙霧。
對各種情緒形成通感是一種黑魔法,教會認為,這是彙集各種負面情感並加以利用的第一步(儘管他們自己在佈道時一再說教“要學着體會具體的情感”)。整個西大陸只有瓦帕大學開了這種“通感”課,學分還不低。在艾特里恩這裏,外界的情緒是各種顏色的煙霧。極度的痛苦和悲傷混合在一起,就是他現在“看到”的熟透李子一樣的顏色。他甚至能體會到這團煙霧中包含了什麼:身體上的乾渴、劇痛、胸悶和心靈中的不甘、失落、以及無法描述無法表達的哀傷。
這種熟悉的感覺,他曾經在一年前的北方冰原中體會過。但是那時他面對的兩個冬妖附着的痛苦和悲哀並不及他現在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煙霧逐漸組合成了一張人臉。是伊塞莫·厄里薩的臉。艾特里恩曾經在大學公共課的畫片上見過他,那是一堂保密培訓課。厄里薩是埃米林人,提里安能源工廠的高級主管,在去索爾修出差時,他叛逃了,將他所知的工廠的研究數據,甚至研究人員的情況向索爾修情報部門和盤托出。他的研究方向是觀察利用“人工太陽石”進行種植業生產時產生的植物病菌、昆蟲病菌變異。
這張臉出現在這裏,為什麼?
艾特里恩睜開眼睛,嘆了口氣。他的心情不是恐懼,而是失望。就像學生解開了題目,答案卻讓他感覺胃在下墜。森格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工廠里關了一批冬妖,他甚至能想像它們是怎麼被關進來的:人類可以殺了它們,但是沒法讓它們死。它們就以“屍體”的狀態被送了進來,然後在這裏重新“活”一次。那麼,有人在這裏讓它們做各種生物實驗的傳聞,也許是真的。冬妖作為精靈的殭屍,身體結構和人類是極度相似的,這兩個物種之間甚至沒有生殖隔離。它們可以出現在東赫洛的深山裏,以後也會出現在埃米林的邊境。妮斯汀對他說,埃米林不可能獨善其身。艾特里恩毫不懷疑他們會在一個“合適”的時候,把繭蛹病的毒株“泄露”出去。
他又聽見了類似蟲子爬行的細碎聲音,大概是醜陋不堪的爬蟲正潮水一樣朝他湧來,他不敢想像這些蟲子上都帶了些什麼東西……憑着本能,他鬆開了雙手,蛇杖在瞬間發出了更為明亮耀眼的白光。四面八方而來的黑色氣息聚集到他的身邊,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道龍捲風一樣的柱子。這些氣息是他之前感受到的痛苦、哀傷和其他負面情緒混合在一處的具象。一切接近這堵“龍捲風”的人,都會被它吞噬“人”的情感。同時,一切接近這堵“龍捲風”的行屍走肉和其他邪惡的東西,也會像磁石一樣被它吸進去,成為它的一部分——或者被它更加邪惡的力量碾碎。
這是真正的禁忌法術,甚至在埃米林也是不被允許教學的。如果控制不當,它就會立即反噬施法者。還是因為要去冬妖出沒的地區執行任務,烏弗里克校長才教了艾特里恩這一招,並要求他必須見好就收,否則後果是毀滅性的。
“我在教你玩火,你必須小心,否則會被火燒死,還會讓火燒死其他人。”
不過,用這一招對付冬妖和各種遠古蠕蟲,效率比教會規定的的“白魔法”高多了。
“請你告訴我往哪裏走吧。”
站在黑暗風暴的中心,這個平靜的“颱風眼”中,他注視着他的魔杖,感覺心臟開始加速跳動。
然後,他的魔杖向著某個方向伸了過去。
他聽見了蟲子甲殼被碾碎時的響動,有點像在空中爆炸的煙花降低幾倍后的聲音。他拔腿往前跑,這聲音跟隨了他一路。在來到之前他試探過、前後皆為虛無空洞的地方時,他抓住了魔杖,用盡全身力氣將帶有黑暗氣息的空氣往後一甩。這團濃霧被他全數拋擲到了身後,像卸下包袱一樣,他感到了一陣短暫的輕鬆。接着,他的身前出現了白魔法的法陣,伴隨着一道閃電一般的白光,黑暗的濃霧和身後無數的蟲子在漸漸熔化。他正在將一股強大的力量往後推,就咬緊牙堅持着,體力正和這道白光一樣不停地撲在法陣上,就像玩火的人必須警惕自焚的可能,如果不將這些黑暗徹底撲滅……
他不能喊叫。喊叫會為這股負面情緒添磚加瓦。
他的蛇杖兇猛張開嘴,在白光中嘶叫。他握住它的末端,通過它將能量儘力精確地注入法陣。終於,他看到黑霧開始在光芒中消散。
他成功地將這團火撲滅了。
艾特里恩不敢停留,跟着蛇杖繼續往前跑。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跑回了之前出發的那道走廊里,看到了熟悉的電燈燈光。此時,他才感到魔法師在用盡太陽石時的空虛感,身體本能地撐住了牆壁,最後還是沿着牆慢慢地坐在了地上,像剛從球場上被換下時一樣大口地呼吸。
在他的腦子裏忽然出現了卓拉·路明的聲音。
“報告,妮斯汀小姐通過僕人偷聽過我們的閑談,她已經和拉里跳了一支舞。”
接着,拉里·切倫的聲音也加入了進來。他大概和卓拉在一處。
“報告,妮斯汀小姐和我聊了一些音樂劇,然後突然轉到埃米林文藝的話題上。她談到了音樂劇演員和歌手費加·卡迪,他是埃米林裔的特萊亞人。”
“說重點,拉里!”卓拉嚴厲地命令道。
“她暗示我,費加·卡迪的立場是反對製造任何邪惡武器的勢力。埃米林成立魔法部后,她有理由懷疑他們要利用黑魔法製造一些邪惡武器——這可是她的原話!——她希望有人能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投靠‘正義’的一方,搞點事情。我說,我不否認埃米林人的行事風格比較‘野蠻’,我也希望生活能像電影裏那樣,有個正義的主角站出來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
“或許……她覺得你是一塊可以撬動的……鐵板。”艾特里恩一邊回應,一邊靠着牆壁慢慢坐下。妮斯汀難道真的會用這種小孩子過家家的手段?看來她還只是個財閥小姐,而不是專業的間諜。
拉里嘆了口氣,又說:“我對她吹捧了一番喬利集團組織的民間活動,她看上去很滿意,最後她問我,聽過那麼多索爾修和特萊亞的搖滾樂,最喜歡什麼歌曲?”
艾特里恩還沒回應,卓拉就搶先問道:“你怎麼回答的?”
“《幸福的日子終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