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柏克頓”的假日
一口氣說完先前的這一大串后,就連諾布爾·狄·英格拉姆本人,都對自己的記憶力稍感震驚。他原先從未想過,自己為了成績才不得已記住的歷史知識,竟會在此時此地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他甚至小小地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或許能以這種方式,多少從面前要求嚴格、極盡刻薄的長官口中,獲得些許認可。
然而,聽完諾布爾這一系列詳盡細緻的解釋過後,安德莉婭卻只是仍舊語調冰冷地回道:
“……呵,背書背的不錯嘛,說得真夠仔細。”
當然,因為一時無法分辨對方究竟是在稱讚還是挖苦,可憐的諾布爾則自然只是遲遲不敢回應。
“……”
頗尷尬的一段時間過後,安德莉婭才終於肯放過對方似的,繼續說道:
“然而,在那之後……不知你有沒有察覺,時至今日,被冠以‘覆雪’之姓的、那些曾經的中部流民,已經幾乎在四國領土絕跡?”
“呃……說來,似乎的確如此。”諾布爾不敢怠慢,連忙接話道。
“嘖……別每次總讓我來起頭!開口之前,麻煩你自己先多想想——為什麼?我為何問你這些,意義何在,而你真正該回答的又是什麼?……若是這樣,我想我們之間的談話效率會高很多,諾布爾·狄·英格拉姆少爺。”
安德莉婭再次頗不耐煩地說道。事實上,她最近心情的確不好、而非只是刻意做戲,為圖把握住彼此相處的主動權;雖然很顯然,那之中的緣由,遠遠不只是面前這位公子哥的橫插一腳。
而諾布爾雖然自方才起,便其實一直在揣測着對方的意思,只是遲遲沒得到合理的答案,才並未開口;可當下出於自己所願才寄人籬下、又對這位能幹的赫茲里特小姐頗有敬意的他,卻也不敢有二話,只好唯唯諾諾地應和道:
“……您說的是。”
“……”
“……那麼,依我猜測,其中原因則大抵是……那些流民抵達周邊各國的時間,幾乎正趕上四方之王各自率領地獨立的戰亂時期,隨後飢荒又在各國如期而至。僅此一劫,大部分中部流民便被斷了生路。而倖存下來的,則大多是自那時便選擇勉強在‘中部碎土’殘存的惡劣生存環境下苟活、繁衍的族裔。”
“……嗯,這還差不多。”
安德莉婭的神色這才終於緩和了些,旋即繼續說道:
“補充一點——即便是在那之後,成功在四方之國安家落戶的‘中部流民’,也往往會選擇以出嫁、入贅,或者乾脆‘改頭換面’的形式,來摒棄掉這個寓意不詳、且滿懷惡意的姓氏。……除了,本就是別有用意的某些人。”
“等等,所以您是說……”諾布爾似乎恍然大悟,“或許這個叫蜜榭爾·覆雪的雇傭殺手,會與‘日蝕教派’、‘朔月教派’一類中部殘存的、現今則潛伏在四國各地的極端中部復國派組織有關?!”
“……別自己過度解讀了。我可沒這麼說。”
聽到這裏,安德莉婭卻又給彷彿豁然開朗的對方,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
“……行了,提示我已經給得足夠多了,剩下的自己去想;別指望我會像個女傭一樣、幫你預先準備好所有事。之後,對那位我派來指導你的前輩也是——別給人添太多麻煩,否則,自己掂量後果!”
“是,抱歉,赫茲里特組長!”
如是道着歉,諾布爾才在對方依舊銳利的眼神下,
狼狽不堪地“逃離”了前者的辦公室。
事實上,自最初見到對方時,他便隱隱有種感覺——這位赫茲里特組長,或許正是他最不擅長對付的那類角色。
他雖毫不畏懼那些仗勢欺人,不思進取的惡劣上司,甚至不惜憑家裏的權力、關係背上惡名,也要與他們正面抗衡,堅持自己心中的公道。但唯獨當面對像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小姐這樣精明強幹、要求嚴格的類型時;即便他知道對方是對自己全無好感、信任可言,故此才對他態度惡劣,他卻也毫無辦法。
因為他知道,在自己還沒能拿出成績、先前在國安局也因為種種原因沒能一展身手的當下,對方對他要求嚴苛、令他謀求上進,卻也無可厚非——一如軍校教官對新生常做的那樣。而他現在所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不停地想辦法通過業績證明自己的能力,從而一步步取得對方的認可,僅此而已。
尤其是……對方還恰巧是位不僅比自己年長些許,樣貌、性格還令他頗有好感的妙齡女性;而他向來都順從父親與已逝母親的教誨,秉承所謂的紳士風度,從來不會對任何一位女士態度惡劣、惡語相向,更別提那還是位少有的,他認為秉性傑出的精英女性。
後來,在工位等了大概半個小時,他才看到那位由赫茲里特小姐派來的組內前輩——拉蒙特·萊瑟姆先生,大大咧咧地遲遲趕到。
然而,諾布爾本想趕緊向這位看起來還算和藹的前輩,請教一下方才他仍未解明的疑惑、以及赫茲里特組長口中那些模稜兩可的消息背後的意義。可在他發起的幾輪言語試探,都被對方輕巧化解、回絕之後,他才意識到這位前輩興許根本就是個上班偷懶的高手——就連對方自己的工作都已經堆積如山,不到“死線”絕不解決,更別提幫他答疑解惑之類的了。
無奈之下,諾布爾這才只好獨自一個人四處奔走,翻找了一整天有關伯徹斯特的雇傭殺手們,以及當年那場“覆雪之災”,還有那些神秘的中部復國派組織一類的檔案記載。
並且在當天下午,入職初日便屢屢碰壁的他,便決心自己一定要漂亮的完成赫茲里特小姐佈置的所有難題;像曾經軍校生時期的自己一樣,拿出那份刻苦、拚命、一往無前的優等生派頭來。如是,他在當天下午便準備好了第二天外勤的文件,又調查清楚了那位神秘莫測的蜜榭爾·覆雪的住址,想着明天一定要有所進展。
可惜現在看來,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難題,似乎這才要剛剛開始。
……
……
時間回到一天後的現在。
諾布爾·狄·英格拉姆曾在昨夜深更未眠時,變結合自己所查到的資料與安德莉婭·赫茲里特組長的暗示,提前預想過無數多種驚心動魄的可能性。可惜,唯有現如今面前這平平無奇的事態,卻似乎是他從未曾設想過的。
“……這樣看來,她似乎就真的只是個年紀小了些的殺手……唔,等等——但我記得先前查閱檔案時,上面似乎寫的是二十歲來着,難道是記錄出了問題?或者說,這其實會是某種情報的……突破口嗎?”
“……”
“……呸,怎麼可能。”
——好吧,他想。不管怎樣都好啦。
他其實早就知道,所謂情報工作其實遠不像小說與傳說故事中描繪的那樣,總是驚心動魄。
而一次關鍵情報的收集,比起大膽心細的潛入調查,其實更多需要的則往往是日積月累、令當事人幾近麻木的長期跟蹤調查——哪怕他心裏再怎麼希望自己能迅速完成這個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入職考核”,以此迅速在這個新崗位證明自己的價值;哪怕中央檢察官來訪、剿滅“北境自由黨”的大事已經多麼迫在眉睫,令他急不可耐。
只是,在諾斯敏斯特安全局的時候,因為整個情報部門有價值和難度的工作,都幾乎被隔壁他那位格爾曼·肯德里克叔叔的“柏克頓”總部盡數包攬,他這兩年中才幾乎都沒完整地親手完成過一件符合自己預想的,真正的情報工作。而或許正因如此,此時才遲遲領教了其中辛苦的他,才會感到如此難堪、挫敗吧。
“……難道說,那位看起來弔兒郎當的萊瑟姆先生也好,凶神惡煞的赫茲里特組長也罷,都是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才自最初便對剛剛入職的我不抱期待……?”
諾布爾不禁任由自己沿着消極的方向想入非非。說實在的,自入職安全局、發現自己在軍校積攢的能力根本沒處施展時,他就開始懷念起自己的學生時代——懷念起那些目標明確,彷彿只要付出努力,便能有所回報的日子了。
然而,恰恰就在他走神的這短短几秒之內,面前的事態卻已然發生劇變。等他回過神來,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到不遠處那副盛滿了油膩飯菜容器的餐桌時,面前盯了一個上午的顯赫目標,卻儼然已經失去蹤影。
“……糟了!”
等諾布爾察覺事情不妙時,一切則似乎為時已晚。他追着對方的方向,卻只望到那模糊劃過的一個背影。諾布爾無暇耽擱,亡羊補牢般地迅速結了桌上咖啡的賬后,便不顧一切地追到店外去了,甚至來不及等待店員找零。
他追着那迅捷的身影接連轉過幾條街巷——對方果然如檔案記錄的那樣身手矯健。在背着那樣巨大、笨重的巨劍的情況下,卻還能快得超乎想像。曾經在軍校體育成績還算不錯的諾布爾傾盡全力,卻幾乎只能勉強跟上對方的影子。
顯然,對方業已察覺了他的追蹤。但即便自己身形敗露,此刻的諾布爾除了硬着頭皮迎上、也已經別無選擇——除非他準備讓自己一個上午的辛勞功虧一簣,或許順便再打草驚蛇,令自己後續的追蹤調查難於登天。
“……等等,怪了——她人哪去了?!”
可惜,當他憑藉負重優勢,終於離對方越來越近,似乎只在下一個急轉彎便能跟上對方的時候——待他來到拐角巷口,卻發現自己面前正對着的街巷內、竟然空空如也。
——“反偵察”!
這箇舊疏實踐的字眼驟然鑽入他的腦海。即便在軍校生時代曾多次演練,那時他的成績還都不壞,甚至每每被教官當做榜樣;可現在,拜這兩年在諾特薩隆國安局幾乎全程坐在辦公室的“空白期”所賜,他卻如此輕易地便被這位訓練有素的“殺手小姐”擺了一道。
“……呵,膽子不小嘛,‘柏克頓’的探子,連我的梢你們也敢盯?——你有兩個選擇,小子……立刻扔掉手上的武器,雙手舉過頭頂,雙膝跪地,別給我動任何歪腦筋;或者,由我乾脆把他們統統剁掉,省得你管不住自己、輕易送了小命。”
少女冰冷的聲音驟然在他背後響徹,一如那柄超規格隕石鈍劍自他脖頸周圍傳來的苦寒與沉重。
“……”
……蜜榭爾·覆雪。
在他無可奈何,只好按照對方所說的緩緩跪下的瞬間;諾布爾這才驟然想起,安德莉婭·赫茲里特組長,在最初念到這個名字時的複雜神情。
——該死!諾布爾在心中暗暗咒罵先前粗心大意的自己。如赫茲里特小姐所叱責的那樣,他最近可真是遲鈍異常,簡直真像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他本該、他早該……注意到的!
——畢竟,那些真正重要的情報,無論是那位“不思上進”的萊瑟姆前輩,抑或那位向來精明強幹的赫茲里特小姐,在最初時、便已經言傳身教地教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