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諾布爾·狄·英格拉姆
一日後。
伯徹斯特城,下城區,街巷。
諾布爾·狄·英格拉姆正以自己全新的身份,執行着他在“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的第一次外勤任務。
入鄉隨俗,來到這裏的僅第二天,他便已經相當習慣身上的這套黑白分明、樣式與陸軍軍裝頗為相似的“柏克頓”偵探制服了。不過,倘若算上最初他與直屬上司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小姐會面的那天晚上,現在則該是他入職的第三天。
這位人們口中的“小英格拉姆”,身材正如他的鼻樑或胸膛一樣高挑英挺。
他面目俊秀、眉宇濃重,雖因年輕的緣故顯得有些稚氣未脫,但儼然已能看出一臉略帶着拘謹的陽剛正氣。反而在他這位當之無愧的“名門貴族”身上,你反而看不到那種當代諾特薩隆紈絝子弟中最常見不過的——那浮誇窩囊、又裝模作樣的氣質了。
熟悉他們一家的人經常這樣形容,比起他父親——那位自軍隊時期便一直從事文職,一身書生氣質的“英格拉姆議員”、抑或說伯徹斯特的狄·英格拉姆家世襲來的上議院伯爵;他倒似乎一直更像父親的摯友,他的格爾曼·肯德里克叔叔,人們口中的“柏克頓”偵探公司老闆與前諾斯敏斯特警察局長,那位肯德里克將軍的兒子。
不過當然,稍微長大些后,諾布爾便清楚這隻不過是熟人間的玩笑——仔細對比面部乃至身上的諸多細節便知,他無疑是傳承了父親母親高貴血統的親生兒子,名正言順的世襲爵位繼承者。而至於人們口中他與格爾曼叔叔的相似之處,則更多無非是出於後天氣質與他在軍校期間勤於身體鍛煉的結果。畢竟與父親不同,他可是自軍校畢業后才憑藉優異的成績內招到諾特薩隆國家安全局情報部門的,地地道道的軍人。
然而,此刻的諾布爾卻正對自己當下承接的任務感到前所未有的疑惑。
“從早上開始,目標對象似乎就開始在這附近無意義地閑逛。偶爾疲憊時便溜進附近的小餐館或露天商鋪攤位,點些油膩重口的零食、喝杯啤酒,隨後又繼續四處漫無目的的亂走。
……我原以為自己是被察覺了,還刻意曾與她保持距離、隱匿身形——但現在看起來,她似乎卻真的只是原本就毫無目標地在過休息日。
——不過首先,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五歲的少女卻習慣喝酒、又如何能總背着那樣超規格的巨劍閑庭信步,就多少有些令人費解了。”
諾布爾在心中暗暗總結着自己的思緒與困惑。
說來,自昨天早上、從赫茲里特組長那裏接到這第一個像模像樣的調查任務時,他就開始好奇了。
雖然這少女無疑是檔案記錄在內的雇傭殺手——但像她這樣、躲在陰翳里的法外之徒,自諾特薩隆第二次經濟法改革,國內各個產業再度復興,而底層工人則同時大量失業后,便似乎隨着灰色秩序的發展、補足,再度迎來了高峰。
現如今,像雇傭殺手一類的角色在伯徹斯特城中已可說是數不勝數,難以根治。不過,比起其他幫會組織一類的勢力,他們到姑且還算是恪守行規,遵守着自己的另一套秩序的。基本上,他們只是拿錢辦事、不帶私仇,也往往極少聚眾鬧事、重視隱匿,很少惹出什麼大亂子,伯徹斯特的公安機關這也從而習慣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不過既然如此,那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小姐,他所處的三科七組的組長,卻又為何在當下的特殊時機,
交給他這樣的任務呢?
他起初以為,這理應只是某種能力的試煉——尤其是當他發覺,赫茲里特組長本人似乎自最初便已經對這個調查對象小有了解時,他幾乎要證實了他的猜想。
諾布爾在調轉入職之前便早已得知,他的格爾曼叔叔這家赫赫有名的“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向來秉承自由主義、以及實力至上的競爭原則。無論作風如何,只要不太過分,且工作中能拿出成績、業績,職員們便總能在“柏克頓”享有一席之地;反之,像他之前在政府機關那種徒有表面功夫,內在卻毫無本事、幹勁的行為模式,則在這裏寸步難行,就連留存都成了天大的困難。
那麼,赫茲里特小姐既然從格爾曼叔叔那裏接收下他這名成員,允許他加入在伯徹斯特赫赫有名的“柏克頓”三科七組,便理應有她自己的考核準則——至少他當時還是如此相信的。
所以在任務的第一天,諾布爾幾乎翻遍了現存的所有檔案,卻仍然沒找到有關目標對象任何有價值的消息后。第二天一早,他便風塵僕僕地遞交了提前寫好的外勤申請,身體力行地潛入伯徹斯特的貧民窟,準備開始追蹤調查了。
且不論自己能否按赫茲里特組長的意願、如期按量完成目標,但至少首先他要拿出自己的幹勁和態度,他想。
然而,自此之後的發展,卻似乎又在另一個層面上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想——他清楚所謂跟蹤調查在情報行業其實往往是個長期工作,未必一朝一夕便能見到成果。
可為何在他滿腔熱血地提出要外出搜查的同時,不止上司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小姐表情冷漠;就連被她派來引導、輔助自己的組內前輩,也乾脆當即便沒好氣地撇下自己、獨自又回到他的工位上去了呢?
“……該死,我還是完全想不通,這一切究竟意義為何?明明赫茲里特組長和整個‘柏克頓’的人都應該清楚,接下來‘中央檢察官’的行動,才會是全城的焦點啊?!……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卻唯有我拿到了這樣不明所以的工作內容?
而即便我展示出不問原因、儘力完成的態度,他們卻反倒態度還變得更糟了……還是說,一如他們所表現出得那樣,只是我從最開始起,就對這一切理解得有失偏頗?”
如是想着,諾布爾才又將目光放到距自己距離恰到好處的那張餐桌——那位獨自在這個位於早午飯之間的曖昧時間點,鶴立雞群地大肆享用着大份油膩美食和酒水的“目標對象”上。
見對方似乎吃得相當忘我,他便乾脆終於大膽地用目光上下仔細打量了對方一番——這少女似乎習慣用那個破破爛爛的大號斗篷遮住大半身體,身上幾乎沒有什麼符合本人年紀氣質的物件,簡直簡樸、簡陋到了誇張的地步。若說她身上衣物唯一稱得上能讓人落下印象的,或許就是胸前那枚風格頗成熟、優雅,因而更與本人格格不入的銀色胸針了。
那物件很精巧、漂亮,或許價值不菲,但卻唯獨不怎麼適合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莽撞少女——這邊是諾布爾對它的最初印象。
旋即,已經暗中觀察對方許久的諾布爾才遲遲意識到,這位看起來才不過十五歲左右年紀的少女,竟已經失去了左右雙臂自小臂以上的部分。
起初,他還以為對方手上那顯眼的油光發亮的黑色,是什麼皮質手套一類的玩意。而仔細觀察后他才發現,那竟是通過百年以前的古老工藝製成的、以近幾年還算廉價的“星晶核”礦物驅動的、精密人造義肢。
“所以……她還這麼年紀輕輕,就已經失去了雙手?……是因為雇傭殺手的工作,重重危險使然;抑或恰恰相反,正是這年幼時慘痛的經歷,才讓她走上了這條鮮血淋漓的不歸路?”
緊接着,諾布爾又聯想起先前才同赫茲里特組長聊過的,對方那意蘊深長的姓氏——“覆雪”,以及那背後可能潛藏的故事。他旋即不由得一時間心生憐憫,想入非非。
或許,這位從檔案看起來已經無藥可救的殺手少女,其實也只是一位隨處可見的苦命人,他想。她的罪孽也許從來並非滋生自慾念或衝動的惡果,而只是命運使然,神祇作弄。
“……”
然而很快,當諾布爾再將目光轉回到她的表情上,看到那正獨自一邊不厭其煩地大快朵頤着今日裏的第三份炸薯格、煎魚配雞蛋奶酪醬,一邊姿態豪爽地喝着大麥啤酒的“目標對象”——殺手少女蜜榭爾·覆雪,那副全無半點凄慘悲戚的樣子。他才頗無奈地嘆了口氣,就此將自己逐漸跑偏的思緒打住。
呵,真是諷刺,他想——此時此刻理應都自顧不暇的自己,居然還有閑心擔心起了那或許相當危險的觀察對象。若是他此行一無所獲,那也只能算是“罪有應得”。
隨即,他才在餘光不離對方半步的同時,仔細慎重地反思起自己近日自入職“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以來的一系列經歷來,渴望能從其中重新識獲哪怕半點有價值的線索。
……
……
伯徹斯特城,上城區;“柏克頓”私人偵探公司,二層辦公室內。
一日前。
“……下城區的自由雇傭殺手,蜜榭爾·覆雪。所以,您是要我……調查與她有關的情報?”
諾布爾畢恭畢敬地接過從上司赫茲里特小姐手中遞來的檔案袋后,才如是向對方確認道。
“……事情怎樣,如你所見。而就我所知,你在安全局時,也並不全是只在做文職工作,對吧?……那麼,你理應清楚自己該如何解決這項工作。”安德莉婭回答。
“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會派個人來幫你。雖然性格使然,看上去或許有些不成體統;但他還算有些獨到的本事,也姑且是你在七組的前輩,記得放尊重點。”
“是,我明白!”
諾布爾朗聲回答道,宛如軍校生時代回應教官訓話的新兵。
“……知道就好。至於檔案嘛,你知道該在哪裏查閱。而如果任務途中需要出外勤,則記得自己提前寫好申請,否則回來之後可沒人會替你補足繁瑣的文書手續……雖然我想,你應該暫時還不至於用得上就是。”
安德莉婭·赫茲里特說。而在諾布爾聽來,她的話則似乎每句都意味深長。
“請問,赫茲里特組長……關於這個任務,我還有些疑惑,可以提問嗎?”諾布爾仍然不失敬意地問道。
“……問吧。只是提前說好,若是我判斷你提出的問題毫無意義,那就自然沒有我浪費口舌去回答的價值。這並非是針對你個人,而是自我上任以來,整個第七組內的規矩。所以每次提問之前,記得自己好好斟酌。我言盡於此。”
安德莉婭仍舊擺出一副平日裏不苟言笑的嚴肅模樣,頗為冷淡地答道。
“那麼,我想請您幫忙解答……”或許是因為對方話語中的壓力,諾布爾稍微猶豫了一下,而後才繼續問道,“請問,這件任務……究竟與近期我們‘柏克頓’的活動有何干係呢?”
“……”
顯然,安德莉婭·赫茲里特對他所說的每個字都一清二楚,滿臉卻似乎只寫着失望與懊惱,全無要為他解答什麼的打算。
“呃,抱歉,組長……我的意思是,既然現在整個‘柏克頓’內外都似乎在忙着調查有關即將來訪的中央檢察官、以及諸如‘北境自由黨’一類將被剿滅的‘民間武裝組織’之類的事。那麼我猜,您交給我的任務,或許也與這些之間會多少有些聯繫……”
見對方仍然只是神色冷漠地望着自己,遲遲不做回答,顯然是已將自己所說的當成了“無價值回答的問題”——諾布爾這才只好略顯尷尬地如是補充道。
聽罷,安德莉婭則是稍有些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而後才反問道:
“諾布爾探員,或者說,我們的‘小英格拉姆’少爺……首先,你清楚‘覆雪’這個姓氏的意義嗎?”
“是,我曾有所耳聞……”
顯然,諾布爾仍然一頭霧水。他雖對安德莉婭·赫茲里特組長先前與他曾經在國安局的上司和同僚們、那如出一轍的諷刺方式感到不忿,卻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倘若我記得沒錯,那應該是出自百年之前的‘覆雪之災’。”
“……那堪稱是整個大陸——‘碎星之土’主權的轉折點與變革點,毫無緣由、未曾設想的超大規模自然災害。自從整個中部以帝都為中心被接連數月的雪災淹沒、陷落,原本整片大陸上最為繁榮的中部區域,便只剩下了如今寥寥幾片有人生活的‘碎土’,以及大面積的、寸草不生的雪原凍土了。
而因為那次災難帶來的大量傷亡,中部曾產生了相當程度的流民與無家可歸的孤兒——之後,這些姓氏無可考證、又因數量龐大而受人厭煩的中部流民,在逃亡到四方國土后祈求生存和施捨,便乾脆被各地的人們不懷好意地共同冠以了同一個姓氏;一如奴隸、私生子抑或殘缺兒的烙印那般深入骨髓、無可磨滅。
……而那受人忌諱的姓氏,便是‘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