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亡國之音
城外旌旗雷動，兵潮漫卷，天地間滿是肅殺之氣。
城內各大官府門前，人影錯雜，百姓推着木輪車，載着家中存糧，排隊等着上交。
這些糧食最終會運往京營糧倉，由兵部統一分配。
盧象觀親自下場督辦此事，他站在浩浩蕩蕩的交糧隊伍前頭，身邊幾名小吏正忙着用米斗稱重，並登記在冊。
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百姓，盧象觀的神色頗是複雜。
在李自成的大軍包圍下，強行棄城南遷，已是頗為冒險之舉了，如今還要帶上內城百姓，遷都之行，必定凶多吉少啊！
他轉而抬眸，遙望向遠處硝煙滾滾的朝陽門，眉宇間露出幾分擔憂之色。
盧象觀入仕不過兩年，崇禎十七年初，賊兵南下，自此棄文從武，投身軍中。
朝陽門的一眾將士，也追隨盧象觀已久，此前張縉彥剋扣軍餉，還是盧象觀死纏爛打問他要回來的。
在盧象觀心中，朝陽門那數千名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結衣同袍的將士才是首位。
人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朝陽門的將士死了一批又補上一批，盧象觀手底下的老士卒，很多都已經戰死沙場了。
正當盧象觀思緒遊離之際，一道悠然的琵琶聲突然傳入他的耳中，與這兵荒馬亂格格不入。
盧象觀愣了愣，周圍的百姓卻是見怪不怪，那一張張麻木的臉龐，依舊冰冷彷徨，憔悴不堪。
盧象觀尋聲望去，原來是附近一家雕樑畫棟的青樓，伴隨着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彈奏，傳出陣陣靡靡之音。
一名歌妓用戲腔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想必這青樓里的富商顯貴，此刻已是醉生夢死。
盧象觀聽着這繞樑之音，眸中掠起絲絲怒火，卻也無可奈何。
這城中的富商巨賈，並沒有隨軍南遷的打算。
他們財大氣粗，改朝換代也影響不了他們奢靡的生活，國破山河在，一覺醒來，北京還是那個北京，不過是改姓李而已。
不過，這些有錢人還是太小看李自成了，以為腰纏萬貫就可以高枕無憂，殊不知李自成進城之後，殺人抄家，那是毫不手軟。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一時間，盧象觀冷眼注視着不遠處的青樓，心中很是不平衡。
老子在陣前拼死拼活，你卻在後頭夜夜笙歌，窮奢極侈，憑什麼啊！
這般想着，盧象觀真想衝上去砍死那班傢伙，可礙於律令，他最終還是咽下了這口氣。
這首名為牡丹亭的崑曲，聽得盧象觀頗是心煩意亂，他想到前方正在與敵軍浴血廝殺的將士們，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於是，盧象觀做出了一個合乎情理，卻違反軍令的決定。
他湊到一旁的心腹部將身邊，低聲耳語了一番。
部將聞言，頓時眉頭一皺，臉上掠起一抹為難之色，看着盧象觀，遲疑道：“將軍，這……似乎有違軍法啊……”
此人名為宋關廷，軍中任百夫長之職，而盧象觀則位居參將，協助總兵統領京營。
盧象觀神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后，毅然道：“去辦吧，出了事我來扛。”
眼見盧象觀如此堅持，宋關廷也只好點頭應下。
……
坤寧宮。
朱由檢要南遷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吳襄的耳中。
正堂內，吳襄眉頭緊鎖，坐在一張紫檀雕花椅上，左手撐着額頭，右手食指則不斷地敲擊着扶手，咚咚作響。
他細細思索了一番，突然想明白了什麼，臉色一沉，手指敲擊聲也戛然而止，轉而緊握成拳。
“南遷……”吳襄的臉上閃過一抹怒色，喃喃自語道：“莫非老夫被耍了？”
他會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先是府邸莫名被燒，又被皇帝主動請進宮裏住，兒子剛決定率軍入衛京師，朝廷這邊又立刻拍板要棄城南遷。
這未免也太巧了點，即便是巧合，讓吳三桂的五萬關寧軍獨面闖賊，也忒不厚道了。
關寧鐵騎，好歹也是他吳襄半輩子的心血，就這麼被當成吸引火力的靶子，吳襄多少有點不服氣。
一時間，吳襄又不由回想起了過去的那段歲月。
遼東將門，他吳氏一族稱得上數一數二，當年攀上了祖大壽這個親戚后，吳襄便一路平步青雲，官至遼東總兵，而吳三桂也是子承父業。
至於關寧鐵騎，起初本是由袁崇煥一手締造的，崇禎三年，朱由檢懷疑袁崇煥通敵，將其凌遲處死後，關寧鐵騎便一分為三。
一部歸祖大壽，一部歸吳襄。
還有一部，調回關內鎮壓農民起義軍，後來幾乎全部戰死了。
崇禎四年，大凌河之戰，祖大壽兵敗，假意降清，后逃回錦州駐防，而吳襄赴援時率軍逃亡，被朱由檢革職下獄。
崇禎五年，山東兵變，吳襄官復原職，率關寧鐵騎前去鎮壓叛軍，戴罪立功。
崇禎七年，吳襄打了敗仗，又被召回京師，關進了大牢，吃了幾年牢飯後，才被崇禎帝特赦，之後他便一直留在了京城，不再參與任何軍務。
直到今年，京師告急，朝廷才重新起用吳襄提督京營，但因為孫傳庭和盧象升的復活，也就沒他這個提督什麼事了。
而關寧鐵騎，也在這期間被吳三桂所接管，崇禎十二年，吳三桂升任遼東總兵，勢力越來越大。
再後來，到了崇禎十五年，祖大壽再次歸降滿清建奴，麾下殘部編入八旗軍，至此，關寧鐵騎就只剩下吳三桂這支獨苗了。
吳襄深呼吸了一口氣，原本煩悶的心情已經歸於平靜。
此刻，他已經想通了。
雖不知這是不是陛下設的局，但好歹也算是欠下了自己一個人情。
吳氏一族的仕途還遠遠沒走完，吳襄想成為全天下最頂尖的門閥士族，例如三國時期的汝南袁氏，權傾朝野，好不威風。
興許這個人情，在關鍵時刻能派上大用場。
這般想着，吳襄神色凝重，又喃喃道：“為了我吳氏一族的未來，三桂你可一定要拖住李自成吶！”
很顯然，吳襄和吳三桂都把賭注壓在了大明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