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駕
是日午後,劉備帶着將軍傅肜和精兵三百人,渡過長江,沿山向北而行,折而向西,遁入三峽北麓的蒼茫群山之中。
與此同時,程畿帶領數十人乘坐一隻大船,逆江西上,打出劉備皇帝旌旗,走水路歸蜀。
秭歸城中,廖化反覆檢查着江防,城防,鼓舞士氣,磨礪軍械,並不時派哨騎出城打探消息。
有幾名邸閣督下的小兵來見他,說是要稟報一件大案。廖化擔心城中軍心不穩有人作亂,急忙召見。
沒想到他們說的只是數百裡外某個雞毛蒜皮的貪污事件。
寶貴的時間被這些人浪費,廖化一怒之下,將他們全都分配到城門第一線去守城。
而那位在貪污事件中行賄的罪魁禍首,官渡口屯長周默,此時正守在石門山口,躺在一把包裹着舒適皮革靠墊的竹編抬轎上,美滋滋地品着一杯蜜酒。
……
江北山路,崎嶇難行。起初尚能騎馬,等進入深處,山路變得高低錯落,個別地方還得結繩爬上爬下,方能通行。
於是劉備等人只能放棄馬匹,徒步前行。
他已經知道陸議的厲害,根本不敢長時間休息,強撐着虛弱的身體,勉力前進。
但他畢竟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人,在漢代也算是稀有的歲數了。
再頑強的意志力,最終也抵不過身體的油盡燈枯。
劉備病了。
起初是在山間小溪中飲水,其他士兵喝了都沒事兒,唯獨劉備喝了之後,腹中劇痛難耐,連瀉數次。
深山密林之中,根本沒有尋醫問葯之處,更也沒有馬車轎輦。貴為天子的劉備,也只能由兩名精壯士兵攙扶着,慢慢走。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
道路便愈發險峻起來。
這日清晨,一行人來到兩座高聳入雲的險峻大山之前。
這兩座山,南山矮小,微微傾斜,靠在北山肩頭。
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
只留下山縫之間一條窄窄的通道。
劉備感覺自己體力稍恢復了一些,不住抬頭張望打量,見此地地勢險要,便問左右道:“此地是何處?”
傅肜回話:“此地是石門山。”
“哦?”劉備四下張望,思索着什麼。
忽然,他竟嘿嘿笑出聲來,邊笑邊咳。
傅肜急忙問道:“陛下為何發笑?”
劉備道:“我笑陸議,畢竟只會紙上談兵,拘泥於輿圖。吳軍有一偏將,名曰李異,乃是昔日劉璋部將,他常年駐守於此,對此地十分熟悉。若是我來用兵,必派李異深入此地,只要能趕在我們之前找到這石門山來,吾命休矣。”
傅肜道:“陛下可千萬不敢再笑了,上次發笑,引來了朱然韓當,這次又笑,只笑得肜心神不寧啊。”
話音剛落。隊伍後方竟傳來騷動。
“吳兵追來了!”
“還有多遠?”
“五里。”
劉備大驚,面色瞬間變得慘白,急忙道:“快。快點前進,千萬不能被堵在狹道外面!”
傅肜亦道:“命將士們馬上脫掉鎧甲衣物,一進入狹道,便堆於狹窄之處,放火燃燒。阻止吳兵追擊。”
收到命令,士兵們馬上行動了起來。
“吳軍發現我們了,正加速前進,只剩不到四里了。”
傅肜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突然,他拱手下跪於劉備面前,道:“吳軍已至,陛下請快速通過狹道吧,由我來帶人斷後。”
聽到傅肜說要斷後,劉備沉默了。
斷後,便意味着死。
這些日以來,劉備眼見無數忠臣義士,豁出性命斷後,只為讓他劉備能夠逃回蜀地。
遙想一年之前,五萬大軍浩浩蕩蕩順江而下,是何等的同仇敵愾,氣壯山河?
如今卻只能如喪家之犬一般,孤身逃回蜀中。
看着眼前一臉慷慨、赤膽忠心的年輕將軍,劉備縱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動容。
劉備哽咽道:“萬萬不可!傅肜,朕命你隨我左右,寸步不離。”
傅肜欣慰地笑了一聲,卻回過頭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抗旨不遵。
劉備大怒道:“傅肜,你給我回來,你想抗旨嗎!”
“陛下……等等。”
“陛下你看,前方有人。”
劉備眯眼望去,果然看見前方狹道出口處,隱約有不少人,正從石門山另一側過來。
荒山野嶺的,除了吳軍,還能有誰?
劉備愴然道:“陸議竟如此神速。真天下奇才。”
“孟長,回來吧。已經無需斷後了。”
“你我君臣,同死於此。也算是一段佳話。”
劉備大慚,閉上了雙眼。
……
“快快快。你們這些廢物,又想扣工錢了嗎?”
正已萬念俱灰,閉目待死之際,劉備忽然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睜開眼一看,一文士打扮的年輕男子從石門山一路小跑沖了出來。
他先是跪在地上,對自己行了個大禮,劉備正要回一句免禮,這傢伙竟自己就站了起來,道:“陛下。周默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不礙事……周默,你就是那個周默?”
“是的陛下,你看見我寫的信了?”
“是的,可惜已經晚了。”
“……算了,陛下,吳兵已至,現在趕緊撤退要緊,請上轎吧。”
兩名精壯民夫擔著那架覆著真皮靠墊的結實竹轎,走上前來。
劉備一臉的難以置信,還是乖乖的坐了上去。
劉備一躺上去,只覺得腰背無比舒適,這躺椅的靠背,竟與人的腰窩完美貼合。
“粗糙的人體工程學。”周默朝劉備笑了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走走走,快走。吳軍馬上到了。”周默催促道。
兩位民夫擔著劉備,一溜煙就要跑開。傅肜卻突然上前,伸手捏住轎頭,滿臉狐疑看着劉備。
“孟長,無需疑心,快放手吧,周默是自己人。”
剛才還痛哭流涕的劉備,此刻的表情卻顯得相當放鬆,判若兩人。
見主上無礙,傅肜這才放手。
劉備走沒多遠,忽然回頭叮囑傅肜道:“孟長,朕不在,諸事若有分歧,聽周默的,切記切記!”
傅肜一臉問號,這周默究竟是何許人物,能讓陛下的信任超過自己?
難免有一絲醋意在他心頭泛起。
周默則已經開始指指點點,指揮傅肜幹活兒了。
“傅將軍,來來來,看見壁洞裏堆放的那些石塊、破瓦等物了沒?”
“趕快命令你的兵幫我的人,將這些石塊瓦片堆在這個地方,越快越好。這個地方窄,最適合。”
“還有,你看這些稻草,糧食什麼的。這些都是燃料,趕緊給我厚厚的都鋪在石頭上。”
“一會兒吳軍來了,派個腿腳快的,直接放火。我這草料,都泡過硫石粉,燒起來煙熏火燎的,足以阻擋他們一時。”
“等火熄了,他們想搬走我這石頭追進來,非得把他們手燙脫皮了不可。”
傅肜心知事態緊急,也不多問,急忙指揮部下,按照周默的要求幹活。
終於得了個空隙,傅肜實在忍不住,開口問周默道:“足下官居何職?”
“官渡口屯長。”
傅肜一個不注意,嗆了一口口水,大聲咳嗽起來。
……
《三國志·蜀書十五》:先主退軍,肜斷後拒戰,兵人死盡,吳將語彤令降,彤罵曰:“吳狗!何有漢將軍降者!”遂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