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起
夷陵。
漢主劉備與東吳大都督陸議各陳兵數萬，對峙於江水兩岸，已經持續了大半年時間。
整個戰場分為三部分。
江北由鎮北將軍黃權率偏師一萬，與吳軍相持於夷陵道。
黃權的任務主要有兩個，一是保護蜀軍的江水航道，二是防止魏軍偷襲。
畢竟，現在的吳國，名義上已經是魏國的藩屬。孫權的吳王稱號，也是魏主曹丕所封。
打孫權，就等於打曹丕。
蜀漢滅曹復漢的政治綱領，在此伐吳之戰中，竟顯得無比妥帖。
蜀中路大軍，則由馮習、張南所督，依山立寨四十餘座，與陸議大軍在猇亭隔江對峙。
劉備本人，則親率精兵八千，坐鎮南線戰場，對東吳在江左的唯一要塞——夷道孫桓部發起進攻。
沉悶的號角聲響起，軍鼓隆隆擂動。
盛夏的驕陽猛烈炙烤着大地，汗味和血腥味瀰漫戰場，喊殺聲在風中回蕩，肅殺的氣氛令人喘不過氣來。
中軍大帳中，劉備身披甲胄，端坐主位。
各種哨騎，偏將進進出出，送來最新的前線消息。
劉備有條不紊地處理着一封封軍報，並作出指示。
這位征戰半生的老兵，今年已經六十歲了，兩鬢斑白，滿面滄桑。
但他的目光，始終銳利而堅毅，顯示出超乎常人的精力和鋼鐵般的意志力。
劉備打開一份後勤送來的軍報，突然，裏面夾帶的一張黃紙飄了出來，落在地上。
坐在下首審閱公文的從事祭酒程畿看見，急忙彎腰去撿。
沒想到劉備肩膀一矮，長臂一撩，就從地上將黃紙拾了起來。
這種正式的帛書公文中夾帶的黃紙，在蜀軍中叫夾頁，是屬下將軍、校尉們把低級官吏的報告越級遞給劉備的一種制度。
但劉備一般不愛看這些夾頁，因為往往都是些後方酸腐儒生長篇大論的紙上談兵。
它們一般都是嚴格對仗，四六工整的駢儷文，然後全篇引經據典，《詩》雲《書》曰，顯得特別博學而有文采。
但等到耐着性子讀完這詰屈聱牙的長篇大論，擠掉裏面水分，才發現剩下真正對前線戰局有幫助的所謂“乾貨”，不能說完全沒有，但也能說完全沒有。
但這張黃紙卻與眾不同，瞬間吸引了劉備的注意力。
只見這張紙上，整整齊齊寫了三列一模一樣的超大漢隸：
陛下，小心陸議火攻！
陛下，小心陸議火攻！
陛下，小心陸議火攻！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三列大字下邊，還有幾列小字：
“時值盛夏，天乾物燥，夷陵江左山林茂密，我大軍屯駐其間，首要應是防火，火勢若起，借東南季風，即成燎原之勢，士卒久戰倦懈，若見火起，必潰。臣料六月中旬，吳軍將渡江反擊。他不足憚，唯有火攻，願陛下思之！臣官渡口屯長閬中周默叩首。”
劉備的眉頭逐漸緊皺，表情耐人尋味。
“季然，你看看這個。”他將黃紙丟給程畿，不滿道，“真是可笑，一小小後勤屯長，也敢妄斷軍機？”
“對陣數月，我早已看透陸議此人，區區喪膽鼠輩而已，只能依靠地利，固守待死耳。我攻孫桓已有多日，也未見他派一兵一卒前來相救，又怎有膽量敢渡江放火？”
“陛下所言極是。”程畿頷首道。
劉備繼續處理軍務，卻不時感到莫名的心煩氣躁，難以集中精力。
等批完各項軍政事務，已是深夜。
程畿伏靠几案上，正歪着脖子輕聲打鼾。
在皇帝面前鼾睡，已經算是極度失禮，可以論罪了。
但劉備並沒有生氣，反而示意衛兵不要打擾。
隨後走出軍帳，他太累了，想出去透透氣。
一出帳外，清風拂面，在這六月暑天裏，頗為難得，讓人心情十分舒暢。
抬頭望去，巨大的“漢”字帥旗在風中輕輕擺動。
旌旗飄蕩，指向西北方向。看來，今天刮的是東南風。
東南風？
白天黃紙上的話言猶在耳：“……借東南季風，即成燎原之勢……”
劉備臉上雖毫無波瀾，心中卻猛地一堵。
他急忙召來傳令官，下達命令：“傳朕口諭，令各營打起精神，加強戒備，明日一早，伐光營地周邊樹木，備好救火用水，還有……不對，不對，不對，”劉備搖了搖頭，連說三個不對，改口道，“你只對每營的將軍說，東南風起，小心吳軍火攻！”
“對的，對的，就這十個字，東南風起，小心吳軍火攻，給我牢牢記住了，每到一營，都要給我大聲念上三遍！”
“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傳令官得令，速派幾名驛卒出列，簡單交代后，各自持好令牌信物，飛身上馬，分別向駐紮在猇亭西岸的馮習、張南等部馳騁而去。
傳令官本人也在其列，他的馬快，剛跑出半個時辰不到，其他人就被遠遠甩在身後。
路過一處林木稀疏，視野開闊的小丘，傳令官仰起脖子，遠遠望向東邊的大江。
只見月光之下，江面上波濤湧起，隱隱有黑影瞳瞳，似乎不太平靜。
傳令官心中泛起一絲不安，等再走得近了些，勒停馬頭，站定了仔細眺望。
這一看不要緊，不由得大驚失色，脫口而出：“糟糕！”
只見江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東吳的戰船！
傳令官當即猛夾馬腹，改變方向，朝着距離最近一處的蜀軍營地，蠻王沙摩柯所部，飛奔而去。
“快！快！”愛馬跑得連連氣喘，已經逼到了極限，傳令官也顧不得心疼，集中全力飛速奔馳着。
終於，翻過了最後一個山坡，沙摩柯的大營就在前方。
然而映入眼帘的，卻只有遠處漫天的大火，燒得天空亮如白晝，喊殺聲和慘叫聲隱隱傳來。
傳令官翻身滾下馬鞍，痛苦地跪在地上，淚水漣漣的雙眼，倒影着熊熊火光。
……
與此同時，大江東岸，吳軍大營。
岸邊高台，一名四十歲左右、頗具貴族氣質的男人，正輕撫長須，目光從容卻又熱切，注視着對岸的戰場。
他就是東吳大都督，婁侯陸議，總督荊州各路兵馬。
“大都督，快看，火起了，火起了！”一名副將激動地喊着。
隨行的將士一片騷動，都踮起腳尖，凝神屏息，關注着對岸的一舉一動。
只見對岸多處地方，陸續有火光點點，很快，光點越來越多，每個光點的亮度越來越高，範圍也越來越廣，最終，熾烈的大火由南至北，幾乎連成一片，綿延數十里，點亮了半邊夜空。
吳軍將士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歡呼起來。
戰爭已持續一年，東吳失地數百里，節節後退，一直都在被動防守，有限的幾次反擊也都大敗而歸。
這仗打得太憋屈。
直到這一刻，終於反敗為勝，揚眉吐氣，不由得人們不激動萬分。
“恭喜大都督！”
“恭喜大都督！”
將士們紛紛向陸議賀喜。
陸議卻只是嘴角微微一撇，旋即便收起笑容，冷靜地彷彿一頭捕獵中的野獸。
在他的腦海里，迅速佈局着下一步的行動。
這個行動的野心之大，超乎任何一個吳軍將領、乃至吳王孫權的的想像。
他要活捉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