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門山
漢章武二年,公元222年閏六月。
長江巫峽,巴東縣,江北二十里深山。
近百人組成的一大隊民夫,每人都推着裝滿貨物的沉重手推車,沿着高山密林間的蜿蜒山路,緩慢東行。
稍微留意就會發現,這些手推車裏裝的東西,實在是奇怪的很。
什麼爛木椽子,破瓦片子,樹枝,石塊,土磚。
反正都是點廢料,村裡丟在大門口都沒人會撿走的垃圾。
勞師動眾這麼多人,翻山越嶺的,就運送這麼些破東西,是要幹什麼用?
沒人能看出來。
就連這一百多個民夫,也沒人清楚。
不清楚,也不想問,東家給錢,大伙兒出力,就這麼簡單。
唯一知道的,就是雇傭他們的屯長大人了。
這位屯長大人,只二十來歲年紀,身長八尺,容貌甚偉,頭戴無幘冠,身着文士長衫,卻隨意地將下襟撩起扎在腰間,露出屯長的腰牌和玄色軍靴,靴子一側鼓鼓囊囊插着一把匕首。
總之,一看就是沒怎麼吃過苦的大戶人家子弟。
他叫周默,出身閬中大族周氏,大伯周群,祖父周舒,都是蜀中數得上號的名士,只是他在族中年紀太小,輩分也低,如今的官職只是蜀軍後勤部門中的一個小小屯長,駐紮在巴東縣的官渡口。
劉備東征孫吳,從魚復到夷陵,沿着江水佈防,號稱連營七百里,官渡口勉強也算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座小營,負責過往後勤人員的休息補給,船隻維修。
工作輕鬆,也不用在前線親冒矢石,非常適合大族公子鍍金。
直到半個月前,周默突然多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新身份——來自一千八百年後的歷史系大學生。
整個官渡口,莫名其妙就忙碌了起來。
……
此時此刻,周默正叉着腰,板著臉,一副不近人情的周扒皮模樣,大聲地催促着民夫們:
“快點!你們這幫懶漢!一個個不都號稱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嗎?本公子可沒少給你們錢!怎麼這麼慢?是不是不想要工錢了?”
一個民夫苦着臉道:“小爺。你也看見了,山路艱難,天氣又熱,真不是我們不賣力氣……”
“閉嘴吧你。”周默扯着嗓子罵道,“要不是本公子着急,牛車驢車實在是不夠用了,怎會雇花錢雇你們這幫雞賊的傢伙?驢車慢,老子一鞭子下去,也就快了。你們走這麼慢,是不是也想吃鞭子?”
這些民夫們常年在三峽討生活,山上來水裏去,不是在江上拉縴,就是在渡口裝卸,早就練就了兩膀子牛一樣力氣,卻也學會了見風使舵的本領。
本來看這位小軍官年紀輕輕,似乎比較好糊弄,就想磨個洋工,沒想到卻遇到個狠腳色,碰了個大釘子。
拿人錢財,就得聽人號令,於是,領頭的漢子扯起嗓子,“嗷嗚”一聲吆喝,後面的漢子擊鼓傳花似的,也吆喝起來,一聲聲傳了下去,片刻之間,整個隊伍的速度便立馬提了起來。
“嗷嗚”聲回蕩在山谷里,惹的山上的猿猴都紛紛回應,啼叫不止。
……
日頭過午,目的地石門山到了。
這是一處險要的地方。
抬頭望去,兩側崖壁直入雲霄,在崖頂犬牙交錯,留下扭曲蛇行的一道藍天。
最窄之處,南山傾倒,倚靠在北山之上,橘樹長在北崖頂,果子成熟卻落在南崖。
道路在這裏,也迅速被兩側的峭壁逼緊,崎嶇難行,最窄處僅容兩人並肩通過。
這裏就是石門。
石門外稍微寬敞之處,已經有不少石塊、樹枝等“各種破爛”堆積如山,竟還有十幾名手持長戟,身着漢軍軍服的小兵在看守它們。
其中一個中年軍漢見到周默,快步走上前來,他的眼神泛起一陣激動,似乎有話要說。
軍漢正要開口,周默卻朝着那群民夫努了努嘴,意思是人多耳雜,接着大聲道:“老穆,快點讓弟兄們清點東西了。”
於是民夫們忙碌起來,分門別類卸了貨,幾個小兵則仔細清點着這些破石頭爛木頭,彷彿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很快清點完畢,那中年軍漢老穆對周默道:“屯長,我看再來一批就夠了。”
周默抬頭看了看太陽,算了算時間,再拉一車,必定入夜。
山路不比平地,夜間危險大增,還有野獸出沒,人們幹了一天,也都累了,沒人願意夜裏幹活兒。
周默咬了咬牙,臉一沉,一屁股踢在坐在一旁地上休息的民夫身上,大聲喊道:“都起來,都起來,大家表現不錯,今天再拉最後一批,任務就完成了。到時候就給你們現結工錢。”
聽到還要再拉一批貨,民夫們都面露難色。
“還拉?”一個光頭民夫不滿道,“天都要黑了,拉個屁拉。趕緊結算工錢,我要回家。”
不少民夫也開始應和。
周默急忙嗓子提高了八度,回嘴道:“天黑咋啦?你一個大男人,這麼急着回家幹嘛?哦,哦,我懂了,是怕你婆娘在家偷人把!”
民夫們哈哈大笑,那光頭臉漲的通紅,罵道:“你放屁。”
有民夫揶揄道:“光頭,你老婆把你隔壁那個拾破爛的老光棍領進屋裏,我親眼看見了。”
“放屁。放屁。”
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見氣氛緩和下來,周默繼續道:“今天的確辛苦大家了,權當幫兄弟我這個忙,再拉一趟吧。我知道山路天黑危險,還有野獸出沒,我派幾個軍士,舉着火把,一路護送跟隨,咱們這麼多人,一定沒事兒的。”
“得加錢。”領頭的民夫說道。
“好說好說。一定少不了伱們的。事不宜遲,大家趕緊出發吧。”
見領頭的說話了,還討了多的價錢,民夫們不再抗拒,推着空車子離開,周默派了五個得力的小兵拿着火把跟隨,並再三檢點注意事項。
目送他們走遠,周默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中年軍漢老穆迎了上來,在周默身邊座下,遞給他一壺水。
周默仰起脖子,咕咚咚喝了個精光。
老穆側過頭來,目光因激動而閃爍,低聲道:“屯長,東邊剛傳來消息,你之前說的天降異象,那數十丈黃氣,已經應驗了,秭歸縣人人都看見了。”
雖然儘力壓低嗓子,但仍然能聽出他的聲音在顫抖:“只是,大家都錯把它當成是即將勝利的吉兆了!”
“哦。知道了。”周默很平靜,“具體是哪一天?”
“大概是十三四天前。”
老穆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屯長,你說的那個……那個預言,真的就在這個月了嗎?”
“是的,老穆。一定就在這兩天了。”周默無比堅定地說道:
“夷陵戰場大潰敗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回來了!”
隔着三百里崇山,周默彷彿已經看見夷陵的大火衝天而起,數不清的漢軍將士要麼燒死,要麼溺斃,屍骸漂流,塞江而下。
……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夏六月,黃氣見自秭歸十餘里中,廣數十丈。后十餘日,陸議大破先主軍於猇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