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更深露重,披香殿內燈火已落,窗外的蟲鳴聲也漸漸歇下。

李羨魚躺在榻上,睜着眼將紅帳頂上的鸞鳥綉樣看了上百遍,卻仍舊沒能生出半點困意。

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與一名男子同殿過夜。

雖說是隔着重重紅帳,可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她即便是與諸位皇兄,也不曾這般親密過。

她想到此處,雙頰隱隱有些發燙,忙扯過被子蒙住頭,不讓自己再想。

可殿內這樣的安靜,顯得她的心跳聲都這般突兀,像是隨時都要被人聽見。

“臨淵,你在嗎?”

她心虛地打破了沉寂,輕輕喚了一聲。

“什麼事?”

少年音色清冷,隔着重重紅帳聽來,愈顯疏離冷淡。

李羨魚有些局促地揉着被角:“沒什麼事……”

她只是想試試,看看臨淵是不是在這。

畢竟他這樣不喜旁人接近,被迫與她共處一室,一定要比她還不自在得多。

她原本還以為,他一定是遠遠避出去了。

好在臨淵並未多問,只是淡淡‘嗯’了聲,便不再開口。

殿內重歸寂靜,針落可聞。

李羨魚愈發局促。

她獨自在榻上輾轉了一陣,始終沒有困意。終於還是轉過身來,隔着紅帳問道:“臨淵,你困不困?”

她試探着:“你要是不困,不如陪我聊會天吧。”

“聊什麼?”臨淵問。

“什麼都行。”李羨魚想了想:“或者,你在宮外遇見過什麼有趣的事嗎?”

“沒有。”臨淵道:“時已三更,公主該就寢了。”

“可我睡不着。”

李羨魚抿了抿唇,索性從榻上坐起身來。

她摸索着找到衣裳,嚴嚴實實地穿好,這才小心翼翼地將紅帳撩起一線。

今夜無星也無月,寢殿內光線晦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放在稍遠處長案上的一盞碧紗燈,光線朦朧,僅能讓她看清周遭大致的輪廓。

李羨魚左右望了望,沒瞧見臨淵的身影。略想了想,便趿鞋起身,走到長案前,拿起那盞碧紗燈,往能夠藏人的地方又仔細地找了一圈。

“臨淵,你躲在哪裏?”李羨魚有些忐忑:“是我的衣櫥里嗎?”

她的語聲落下,便聽耳畔風聲微動。

玄衣少年身形如燕,自樑上而下,穩穩立在她身前三步遠處。

他微垂下眼,淡聲答道:“不是。”

李羨魚怔住。

她抬頭看了看頭頂挑高三丈的橫樑,漸漸睜大了一雙杏花眸。

她道:“你方才在樑上?”

臨淵頷首。

李羨魚震驚:“那你睡着的時候,不會從樑上掉下來嗎?”

“況且,寢殿裏有這麼多桌椅長案,再不濟將絨毯往地上一鋪也成——你為什麼會睡在樑上?”

“不會。”臨淵道:“樑上清凈。”

他不習慣在雜物太多的地方入睡。

而李羨魚的寢殿裏,東西實在是太多太雜,唯獨樑上,還算是清凈。

李羨魚勸不住他,只好獨自在最近的玫瑰椅上坐下,略想了想,又將話題轉回了原來的地方。

“我睡不着。”她將碧紗燈放在長案上,托腮道:“要不,你與我說說宮外的事吧。興許聽着聽着,我便困了。”

臨淵問:“公主想聽什麼?”

“什麼都可以。”李羨魚想了想:“例如……例如上個月的這時候,你在做什麼?”

她說著,自己也試着回想。

“上個月裏,丹桂初開。我應當在與月見她們折枝插瓶,抑或是取桂花做點心——”

與此同時,臨淵給出了回答:“殺人。”

李羨魚輕輕點頭,繼續說著:“多餘的桂花,我讓月見她們曬好收起來了,想着等過段時日,拿去泡茶……”

李羨魚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停住語聲,愕然抬眼看向他:“臨淵,你方才說什麼?”

“殺人。”

少年立在她三步之外的夜色中,眼眸濃黑。

“殺人,剝皮,制燈籠。”

“你、你別嚇我。”李羨魚往後瑟縮了一下:“以前柳阿嬤便是這樣的,我不肯好好就寢,她便講些駭人的事來嚇我。”

臨淵沒有辯解。

兩人一坐一立,隔一盞碧紗燈兩兩對望。

燈火朦朧,照不亮少年眸底晦暗。唯見他懷中的長劍冷光照人,寒意縱生。

李羨魚的心跳驟然加快幾分。

她現在已經不是八九歲的孩子,早已明白柳阿嬤的鬼怪之說是假的。即便她不好好安寢,也不會有長着牛頭的惡鬼來抓她。

但是臨淵,卻不像是在騙她。

李羨魚的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袖緣,小心翼翼地問道:“是有人逼迫你做這些嗎?”

逼迫嗎?

臨淵垂眼,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的傷口深可見骨,即便癒合后,亦會留下一道褪不去的傷痕。

而他身上,還有無數這樣的傷痕。

“我不殺他們,他們便會殺我。”

他的語聲平靜,彷彿在闡述一件極為尋常的事。

李羨魚從未經歷過的事。

而眼前的少女正睜大一雙杏花眸望着他,纖長的羽睫輕顫了顫,一張原本羊脂玉似的小臉上仍舊殘留着被驚嚇后的蒼白。

“抱歉。”

少年垂下視線,背轉過身去。

在他展開身形,重新回到樑上之前,身後傳來李羨魚輕細的語聲:“是我自己要問的。”

她小聲:“雖然有些嚇人,但總比你扯謊騙我要好些。”

臨淵回過視線。

見李羨魚坐在玫瑰椅上,輕彎了彎秀氣的眉毛,反過來安慰他。

“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在披香殿裏,沒人能再欺負你。”

她從玫瑰椅上站起身來,拿起長案上的那盞碧紗燈遞向他。

“我要去睡了。這盞碧紗燈送你,往後可別再剝別人的皮做燈籠了。”

燈火微溫,照少女唇紅膚白,杏花眸笑意盈盈,不見怯色。

少年沉默良久,終是抬手,接過了紗燈。

“好。”

*

李羨魚回到榻上,重新更衣睡下。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細密的雨聲。

淙淙瀝瀝,如泉打青石,聲聲催人入眠。

榻上的少女抱着自己的錦枕,漸漸連呼吸都變得勻停。

玄衣少年自樑上躍下,步履無聲,往敞開的長窗行去。

在途徑李羨魚的紅帳前時,少年的步伐短暫地一停。

他解下自己腰間佩劍放在李羨魚的紅帳外。

“我去去便回。”

語聲落下,臨淵不再停留。

身形展動間,已穿過敞開的長窗,隱入殿外深濃夜色。

雨夜昏黑,各宮檐下的風燈在雨風裏悠悠打轉,晦暗不明。

臨淵藏身在一座假山之後,伏低了身子,靜靜等着一列穿着蓑衣的金吾衛走過。

他留在宮中,並非單單是為了養傷。

他要在這偌大宮闕里,找到兩人。

一是少了一隻耳朵的權貴。

二是明月夜背後的主人。

前者是為了尋仇。

而後者,除尋仇之外,他還想問上幾句話。

關於他的身份,他的過往。

夜雨沾衣,金吾衛們的背影消失於走道盡頭。

少年的身影緊隨而上,似一隻雨燕在晦暗處穿行而過,又被大雨抹去所有痕迹。

*

寅時一刻,秋雨初歇。

少年踏着最後一縷暮色回返。

兩個時辰的光景,只夠他探明披香殿周遭的地形,草草弄清附近金吾衛們巡夜的規律。

對偌大的皇宮而言,不過冰山一角。

好在,他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穩下心緒,藉著尚未散去的夜色向前疾行。

在回到李羨魚宮室前,他途徑東偏殿。

此刻恰逢宮人換值。

兩名剛下值的宮女,一壁支着眼皮往配房走,一壁小聲耳語。

“我在殿外聽見,裏頭又鬧了半宿。你說是不是連顧太醫的葯,也不靈驗了。這可怎麼是好?”

“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年來不都是這樣,好一陣壞一陣的。起初的時候,不也請陶院正過來看過,還不是束手無策。更何況如今這個情形了。整個太醫院,也只有顧太醫願意看在公主的面上,往咱們披香殿裏走一走。若是哪一日公主出降了……”

“若是公主出降了,這披香殿,便也要徹底敗落了。”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嘆了口氣。

她們的談話聲並未令臨淵停步。

他逕自回了自己的配房,將濕衣換下,在天色尚未破曉前,重回李羨魚的寢殿,取回佩劍,無聲掠至樑上,閉目小憩。

稍頃,卯時的更漏敲響。

候在殿外的宮娥們魚貫而入,拿巾帕的拿巾帕,捧銅盆的捧銅盆,持羅裙的持羅裙,一齊涌到榻前來。

月見上前撩起紅帳,與竹瓷一同將李羨魚從錦被裏攙起來:“公主,該起身了。”

李羨魚困得睜不開眼來。

她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倦意最濃的時候被人喚醒,本能地便又想往錦被裏鑽。

“我再睡會,就一會。”

月見忙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小聲道:“公主,今日教引嬤嬤們要來。還有半個時辰,就到偏殿。”

李羨魚這才朦朧點頭:“那便先洗漱吧……”

月見應聲,從侍女手裏拿了沾好苓膏的齒木過來,伺候她漱口。

竹瓷也調了溫水,絞好了帕子,服侍她凈面。

李羨魚只是混混沌沌地倚在月見身上,由着她們擺弄來擺弄去,眼皮不住地往下墜。直到洗漱罷,方勉強找回幾分神志,輕輕睜開一雙杏花眸。

此時,竹瓷正從宮娥手中拿了乾淨的羅裙過來。

“奴婢伺候您更衣。”

竹瓷說著,便輕車熟路地去解她寢衣領口的珍珠紐。

白露時節的清晨已有些生涼。珍珠紐方解開一粒,李羨魚頸間細膩的肌膚上便起了微微的寒粟。

她也終是清醒過來。

“等等。”

李羨魚慌忙伸手摁住了自己的領口,雙頰滾燙:“你們先出去。衣裳放在那便好,我自己會更衣的。”

竹瓷一愣,下意識地將手裏的羅裙放下。

月見與她相覷一眼,也只好道:“那奴婢們出去伺候,公主要是有什麼吩咐,記得喚奴婢們一聲。”

殿內的宮人們魚貫退下,徐徐掩上了殿門。

李羨魚忙將自己領口的珍珠紐扣好,猶豫了片刻,這才小聲對樑上道。

“臨淵,你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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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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