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夜風拂動鳳凰樹枝葉的娑娑聲里,李羨魚輕側過臉,有些心虛地悄悄移開了視線。

她不能趕臨淵走。

不僅僅因為臨淵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僅僅是因為她不想食言的緣故。

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她方才去配房的時候,看見了臨淵衣衫不整的樣子。

若是明日裏一起身,便急着攆人走,那她豈不是成了那些看了姑娘身子,便始亂終棄的登徒子?

以前看話本子的時候,她可最瞧不起這些人了。

可這樣的話,卻不好與竹瓷說起。

於是李羨魚低頭看着地上搖曳的樹影,努力搜尋起新的理由來。

半晌,她試着道:“竹瓷,我已經答應過他了。”

“出爾反爾,傳出去,是會被闔宮笑話的。”

可惜這個理由太過單薄,並不能令人信服。

便連竹瓷也道:“可您是公主,是主子。即便是反悔,旁人也不敢說些什麼。”

於是李羨魚只好另尋借口。

她又想了許久,才小聲道:“可是,這是我遇見過最有意思的事了。”

竹瓷微微一愣。

李羨魚也有些出神。

似乎從她記事起,身邊的一切事物都極有規律。

卯時起,亥時歇。

每日,御膳房會送來當天的吃食。

每月,織造司會送來當季的衣物。

每季,內務府會送來選好的釵飾。

周而復始,循環往複,日子過得淡如流水。

彷彿只是一闔眼的功夫,一整年便這般過去了,什麼都不曾留下,唯有殿內的鳳凰樹一年高似一年。

而在宮外撿到一名陌生少年,是她遇見過,最新奇,最有趣,最意料之外的事了。

像是五歲時得到的那隻色彩鮮艷的磨合樂,七歲時難以解開的九連環,十二歲時偷偷藏下的那套胡服一樣新奇有趣。

她捨不得就這樣放棄。

於是李羨魚堅持。

“臨淵是我遇到過,最特別的人了。與宮中其餘的人都不一樣。”

她說:“我想留下他。”

竹瓷啞口無言。

李羨魚也將話茬轉開:“竹瓷,我有些倦了,我們快些回寢殿歇下吧,明日還要早起。”

竹瓷只得點頭,拿銀簪子重新挑亮了風燈里的紅燭。

兩人提燈往回,暖橘色的燈輝飄搖漸遠,漸漸消散於迴廊深處。

夜色重回。

鳳凰樹上倚坐的少年沉默着收回視線。

有趣嗎?

像他這樣的人。

他的指尖停留在腰間那柄沾了無數人鮮血的彎刀上,眸色淡淡。

他並不能理解李羨魚的想法。

*

翌日辰時,遠處的滴水更漏方響過一聲,配房的槅扇便被人敲響。

外間傳來少女清甜的嗓音:“臨淵,你可起身了?”

是李羨魚的聲音。

即便是昨夜三更才睡,但她今日依舊十分守時。

臨淵淡淡抬眼,將手中擦拭到一半的彎刀束回腰間,起身打開槅扇。

偏房外,天光明媚。

李羨魚正立在滴水下等他。

昨夜裏穿着寢衣,提燈夜行的少女,今日倒是規規矩矩地換了件淺雲色的銀緞衣裙,雪白的珍珠鈕細細闔着,掩住柔細的脖頸。垂腰的烏髮也不再散於腰后,而是盤成精緻的百合髻,簪了支雕刻成蜻蜓模樣的羊脂玉簪子。

襯得她白兔似的乖巧,溫軟無害。

臨淵啟唇:“公主。”

李羨魚卻沒有抬頭,仍舊是低垂着眼,望着廊前半舊的木板。

“臨淵,你起身的時候,穿好衣裳了嗎?”她小聲問道。

臨淵默了默,淡淡應聲:“嗯。”

李羨魚這才抬起眼來,先是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確認他是真的穿好了衣裳后,這才彎眉笑起來:“你起身了便好。”

“如今剛到辰時,我們這時候去影衛司里上名,回來的時候,還能吃上熱騰騰的早膳。”

臨淵並未挪步。

他將視線落在李羨魚帶笑的杏花眸上,平靜道:“若是我不曾猜錯,影衛上名后,不可輕易更改。”

李羨魚微微訝然,似是好奇他為何會知道。

但是旋即,她輕輕點頭:“這是宮裏的規矩。可是,我答應過你,三個月後會放你離開,便一定會做到。”

臨淵道:“公主可會後悔?”

李羨魚略想了想,再啟唇的時候,語調格外認真:“宮裏的人總說,人心易變。若是很長遠的時間的話,我也不能與你保證。畢竟,我也不知道,十年後的我,會變作什麼樣子。

她說著卻抿唇笑起來:“可是,只是短短三個月,又能變到哪去呢?”

“我現在不覺得後悔。三個月後,一定也是一樣。”

臨淵垂眼看她,沒有立時回答。

遠處的滴水更漏又輕輕響了幾聲,終於歸於寂靜。

李羨魚偏首看了看他,又重新提起裙裾,步履輕盈地走到廊下。

她回頭望向站在晦暗鬥室內的少年,笑着催促:“走呀。”

“再不走,可趕不上回來吃早膳了。”

秋日淺金色的日光斜照而來,落在她的側臉上,溫暖而柔和。

臨淵沉默稍頃,終是抬步跟上。

*

影衛司居於宮中東北角,離李羨魚的披香殿並不算遠,不過一盞茶的時辰。

李羨魚踏入其中時,影衛首領羌無卻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公主。”他上前躬身行禮。

李羨魚抬起羽睫看向他。

眼前的男子戴着張冷灰色的鐵質面具,看不出容貌與年齡,唯獨面具后的一雙眼睛格外銳利。

他終年都是這樣的打扮。

“司正。”

李羨魚輕聲道:“我記得前幾日,司正差人來披香殿裏送過口信。說是司內的影衛們都被寧懿皇姐支走。其餘的影衛尚未訓好,只能先從侍衛中臨時選人替上。”

她往旁側站了站,好讓羌無看見她身後的臨淵:“如今我自己帶了人來,請司正幫他上個名便好。”

她努力讓自己的話聽來理直氣壯,但心裏卻忍不住有些發虛。

畢竟臨淵來歷不明,甚至連照身貼都沒有。宮裏,可從未開過這樣的先例。

而羌無掌握影衛司十數年,亦絕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羌無那銳利的視線掃過二人,開口時語聲沙啞,像是嗓子曾被毀過:“其餘的影衛幾日之內便能訓好。公主可要再思忖一二?”

“我已經想好了。勞煩司正。”

李羨魚說著,便將素手藏進袖袋裏,捏住了幾張銀票。

她一早便做好了使銀子的打算。

如今,正等着羌無開價。

希望他不要獅子大開口才好。

令她意外的是,羌無只略一頷首,便將手裏的錦冊攤開。

上頭嘉寧公主李羨魚幾個字底下,已寫好一個名字。

臨淵。

一同遞來的,還有一枚銀針。

李羨魚低頭看去,看見書頁上密密麻麻全是影衛們的名字,每個名字上,還分別印有一枚血指印。

那這枚銀針是用來做什麼的,便不難猜。

她還未啟唇,臨淵已接過銀針。

繼而一滴鮮血落在字上,又被重重摁下,化作一輪朱印。

“上名已畢。”

羌無收回錦冊,平靜起身:“公主可以回返。”

李羨魚拿着銀票的手輕輕一頓,有些訝然:“就這樣便好了么?不用其他的?”

既沒有問臨淵的身份,也沒有問她要銀子。

一切順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議。

羌無的十指交錯,一雙銳利的眸子看向她:“公主可還想要什麼?”

李羨魚的視線落在臨淵腰間那柄彎刀上。

“這柄刀已經卷刃了,你要不要換一把新的?”她小聲對臨淵道:“如今在影衛司里,你想換什麼樣的兵器都是有的。若是回了披香殿裏,便只有切肉的廚刀了。”

臨淵頷首,利落解下腰間彎刀,丟在案上。

這柄兵器對他而言,確不趁手。

羌無隨之擊掌,一身穿淺灰色武袍的男子旋即自暗處現身。

“帶他去兵器庫。”

男子抱拳領命,帶臨淵往後院而去。

李羨魚悄眼看着,直至兩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后,想是再聽不見此間談話了,這才迴轉過身來,輕聲道:“司正,我還有一樁事想問你——影衛平日裏,都要做些什麼?”

羌無答道:“影衛,顧名思義,便是公主的影子。藏在暗處,為公主而生,為公主而死。”

“公主可以吩咐他們做任何事。”

李羨魚輕抬起羽睫。

任何事嗎?

那她昨夜與臨淵說,影衛的職責是保護她,應當不算是騙他吧。

她輕眨了眨眼,趁着臨淵還未回返,又道:“還有一件事。你這裏,能做新的照身貼嗎?”

“可以。”羌無道:“且能夠以假亂真。”

李羨魚卻搖頭:“不要以假亂真。”

“是要真的照身貼。”

羌無抬眼看她,眸光微深:“公主想給他什麼身份?”

李羨魚略想了想,輕聲道:“只要是一個能夠自由行走在世上的身份便好。”

她小聲追問:“可以嗎?”

“自然可以。”案幾后,羌無短促地笑了一聲,那雙凌厲的眼中卻殊無笑意:“但公主,這是另外的價錢。”

李羨魚反倒是鬆了口氣。

羌無方才的態度令她有些害怕。

畢竟宮裏總是這樣。無緣無故的好處背後,大多都藏着各式各樣的算計,讓佔了好處的人一一付出代價。

反倒是這樣直白地要銀子,倒讓她覺得安心些。

於是她問:“司正要多少銀子?”

羌無豎起三指。

李羨魚道:“三百兩?”

羌無淡聲:“不,是三千兩。”

李羨魚那顆剛放下的心立時又提了起來:“三千兩?”

她震驚:“司正是在與我玩笑嗎……我怎麼會有這麼多銀子?而且,不過是一塊照身貼罷了,為什麼會值這許多銀子?”

羌無道:“因為公主,要的是‘真’而非‘假’。要憑空捏造出一個人的出生,籍貫,親族,讓他天衣無縫地自世上出現,再讓他悄無聲息地從皇宮裏走,這其中要做多少事,打通多少關節,公主可有想過?”

羌無看着她,平淡道:“若公主沒有銀子,屬下亦無能為力。”

李羨魚只好道:“那等我籌夠了銀子,再來尋你。”

羌無對此顯然沒報什麼希望,只是恭敬地應了聲,便不再說話。

李羨魚也安靜地坐在椅上,等着臨淵回來。

不多時,槅扇重新被人推開。

李羨魚回身望去,看見玄衣少年持劍而來。

他手中的劍足有三尺來長,兩寸多寬。通體無半點紋飾,卻烏光照人,似是玄鐵鑄成。

李羨魚光是瞧着,都覺得手腕發酸。

李羨魚忍不住小聲問道:“這柄劍看起來很重,你就這樣拿着,不沉嗎?”

臨淵並未作答,只是隨意換了個持劍的姿勢。

三尺長的重劍在他的手中挽出一道利落的劍花,輕若無物。

李羨魚眸光輕輕一亮。

她想起了自己在年節上,曾經見過的將軍舞劍。

靜若伏虎,動若飛龍,驚艷非常。

只可惜,不能常常看見。

可若是臨淵會的話,他練劍的時候,自己是不是也能在旁邊跟着看上一會呢?

李羨魚的心情雀躍起來。

她莞爾:“那也不能總是就這樣拿着。等過幾日,宮裏的匠造司過來修葺殿頂的時候,我讓他們在你的配房裏做一個劍架吧。”

“你喜歡什麼木料的?花梨木?還是酸枝木?”

臨淵尚未開口,羌無卻突兀問道:“公主令他居於配房?”

李羨魚轉過視線,輕點了點頭:“西側殿還有許多配房空着,我便讓他先住着了。”

她說著略微一停,有些遲疑:“只是一間配房罷了。這應當,沒有違背宮裏的什麼規矩吧?”

羌無以指節敲了敲方才上名的錦冊,一字一句地重複道:“影衛,是公主的影子,跟在公主身側,寸步不離。”

他加重了語聲:“夜晚,也從不例外。”

李羨魚微微一愣。

稍頃,她明白過羌無話中的意思,慌亂抬眼。

“你是說——”

“臨淵夜裏要睡在我的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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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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