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高興嗎?

寧懿皇姐帶着促狹的詢問聲里,李羨魚只覺得面上的熱度一陣高過一陣,連帶着思緒也是亂糟糟的一團。

高興,不高興。

好像怎樣回答都不對。

思緒紊亂中,她磕磕巴巴地問:“我、我應當覺得高興嗎?”

寧懿眼底的笑意愈濃。

她俯身,貼近李羨魚的耳畔,紅唇微啟,語聲甜啞,蠱惑一般。

“這宮裏有趣的事不多。你應當學着,自己找些樂子。讓自己高興些。”

“若是他不能讓你高興,便由我做主,讓羌無將他攆出宮去,再換個新的。”

李羨魚沒能聽懂前一句話,但是她聽懂了后一句。

若是臨淵不能讓她高興,寧懿皇姐便要讓羌無將臨淵攆出去。

於是她立時抬起眼來,堅定道:“臨淵能讓我高興。”

寧懿聞言,鳳眼微眯。

她端詳了李羨魚一陣,輕笑出聲。

“怎麼個高興法,說來讓我聽聽?”

李羨魚答不上來。

她往後縮了縮身子:“那是我與臨淵的事,不能說與皇姐聽。”

她生怕寧懿追問下去,立時便從靠背椅上站起身來。心虛地福身便走。

“時辰不早,我,我先回去了。”

寧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並不起身。

直至李羨魚的身影消失在金雀屏風后,這才徐徐垂手,撫着懷中的雪貂柔順的皮毛,低笑出聲。

“小東西可真有意思。”

*

鳳儀殿外,東宮輿轎落地。

年輕的儲君着一身月白色銀紋錦袍,戴沉香玉冠,徐徐自轎上而下。

略一抬目,卻見身着紅裙的少女匆匆自玉階上而下,雪腮微紅,神色慌亂。

他的視線微頓。

“小九?”

李羨魚離得稍遠,並未聽見他的語聲,仍舊是提着裙裾,順着來時的方向匆匆去了。

身旁的長隨道:“殿下,可需我等前去攔下九公主?”

“不必了,小九怕生,別嚇到她。”

李宴溫聲,收回視線,順玉階而上。

殿前守着的執霜上前行禮:“奴婢叩見太子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李宴問她:“皇妹可在殿內?”

執霜遲疑:“公主恐在歇息,請容奴婢先去通稟一聲。”

她說罷,立時福身,往殿內疾步而去。

稍頃,她重新打簾出來,小心翼翼道:“殿下,公主正在喂她的雪貂。”

執霜已轉述得極為婉轉。

畢竟方才她進殿通稟的時候,公主可是連頭也未抬。彷彿這位嫡親皇兄的到訪,還不如喂懷中的雪貂吃食更為重要。

長隨們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皆不做聲。

畢竟太子與嫡公主雖是一母所出,卻一溫和雅正,一張揚恣意。性格迴異,不合倒也是常事。

李宴亦只是淡淡垂眼:“引路吧。”

執霜唯有稱是。

李宴將長隨留在殿外,獨自入內。

紅帳深處,嫡公主寧懿依舊倚在貴妃榻上,神色慵然,也並未更衣,只隨意披了件銀狐毛的斗篷掩住松敞的外裳。

見李宴進來,她也並無多大反應,只是仍舊從金盤內捻起塊生羊肉,去喂那雪貂。

李宴走近,先聞見帶血羊肉的膻腥,繼而便是那似麝香而非麝香的味道。

“寧懿。”

李宴抬手輕摁了摁眉心,有些無奈:“畢竟是在宮中,不要太過荒唐。”

“皇兄若有這份閑心,不若去管管父皇。”

寧懿將羊肉丟給雪貂,漫不經心地拿帕子揩着指尖:“聽聞父皇月前才辦了大選,如今又想在通州大建行宮,廣納沿途佳麗。可比我荒唐的多——怎麼也不見皇兄過去勸勸?”

李宴俯身,從屜子裏取出一罐沉水香來,以小銀匙舀出些淺棕色的香葯添進博山爐中,語調平和:“皇妹怎知我未曾勸過?”

寧懿逗弄着懷中雪貂,語聲慵懶:“上一個去勸父皇的,已經被貶去守城門了。”

“皇兄可要當心,可別落得個儲君守城門的下場。”

李宴頷首,將博山爐中的香葯點燃,神容淡淡:“那便多謝皇妹提點。”

“不過,天子尚且守國門。若是大玥有需儲君守城門的那一日,我亦在所不辭。”

他的語聲落下,沉香水清冷的香氣隨之從博山爐中騰起,無聲將殿內旖旎的氣息驅離。

寧懿眯眸,鳳目輕抬。

紅帳深處,兄妹二人一卧一立,隔一鼎琺琅博山爐兩兩對望,視線交匯處,儘是明厲鋒芒。

稍頃,寧懿坐起身來,殷紅唇瓣往上揚起。

“那我可等着皇兄這一日。”

*

兄妹倆針鋒相對時,李羨魚已回到自己的寢殿。

第一樁事,便是急匆匆地去尋臨淵。

穿着紅裙的少女匆匆繞過照壁,走過九曲迴廊,終於在離開時的庭院中見到了臨淵。

此刻正是黃昏時節。

少年獨自坐在空寂的庭院中等她,身後紅楓似火,落日熔金。

李羨魚踏着鳳凰樹金黃的落葉小跑過去,彎眉喚他:“臨淵!”

她一路跑到少年跟前,氣喘微微,眉眼卻是笑的:“我可算是在晚膳前回來了。”

比起皇姐的鳳儀宮,她更喜歡自己的披香殿。

比起皇姐,她更願意與臨淵在一起。

畢竟臨淵身上沒有古怪的香氣,也不會一言不合便伸手來揉她的臉。

“公主。”

臨淵從石凳上起身,拿起一直放在身畔的食盒與梅瓶。

梅瓶中的桂花依舊粲然如金,食盒內的點心卻早已散盡了熱氣。

“時已黃昏,公主可還要去看望皇姐?”他問。

李羨魚喘勻了氣息,輕輕搖頭:“寧懿皇姐說,雅善皇姐的身子不好。一連十數日,都要閉門謝客。”

她說著,又接過臨淵手裏的食盒與梅瓶放回坐楣上,抬起一雙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而且,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臨淵問:“什麼事?”

李羨魚認認真真地道:“當務之急是,你得讓我高興才行。”

“你若是不能讓我高興,寧懿皇姐便要把你攆出去了。”

臨淵垂眼,問她:“公主現在不高興嗎?”

李羨魚略想了想。

只要是在她的披香殿裏,教引嬤嬤們不來的日子,她大多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的。

即便是要做各種課業,也能抽出空來,自個翻翻話本子,抑或是與月見竹瓷她們打打香篆,制制香餅,再玩些其他有趣的遊戲。

她想至此,像是倏然明白過來——為何皇姐問她‘怎麼個高興法’的時候,她會答不上來了。

於是她彎眉道:“你得陪我玩才行。”

“來披香殿那麼久,你都沒陪我好好玩過。”

臨淵忖了忖,問她:“公主想玩什麼?”

李羨魚方想啟唇,將素日裏與月見她們玩的那些一一說給臨淵,話到齒畔,卻又頓住。

臨淵是男子,男子喜歡玩的東西,興許與姑娘們是不一樣的。

例如她的皇兄們,便更喜歡蹴鞠、捶丸與投壺之類。

可是蹴鞠與捶丸兩樣她都不會,投壺雖會,卻玩得不好。

每次年節的時候,和皇兄皇姐們一起玩投壺,她就從來都沒能贏到過彩頭。

要是總是輸的話,又怎麼能高興的起來呢?

她這般想着,便提出個折中的法子:“要不,你與我玩六博吧。”

“六博?”

臨淵眉心微皺。

他似乎聽過這個詞彙,可若要往深處去想,卻仍舊是一片空白。

李羨魚以為他不會,便安慰他:“很簡單的,我教你,保證你聽完便學會了。”

說著,李羨魚便拉着他的袖口,帶着他走到寢殿裏,從屜子裏翻出打六博用的棋盤與棋子來。

“喏,這是棋盤,這是棋子。六黑六白,左右分立,中間隔一道為水,水中放有兩‘魚’。博時先擲采,後行棋。棋到水處則食魚,亦名‘牽魚’,每牽魚一次得二籌,連牽兩魚,則得三籌,誰先獲得六籌,便為勝。”

李羨魚說完,卻隱約覺得似乎還缺些什麼。

她略想了想,杏眸微亮。

“對了,還缺些彩頭——”

打六博一般都是要些彩頭的。

可臨淵是第一次玩六博,若是她就這樣贏他的東西,是不是有些不好?

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她這般想着,便沒去拿用來當彩頭的銀瓜子,只是又從屜子裏拿了支湖筆,妝枱上拿了盒胭脂。

“彩頭便是贏的人可以用湖筆沾着胭脂,往輸的人臉上畫畫,畫什麼都行,由贏家說的算,輸家不許抵賴。”

臨淵對此並無什麼異議。

他抬手,根據李羨魚說的規則往棋盤上步子,又將擲採用的博箸遞與她:“公主先行。”

李羨魚不好意思占他這個第一次玩的人的便宜,便將棋盤掉了個個,把黑子與博箸都讓給他:“還是你先行吧。”

臨淵見她堅持,便也不推辭,執黑先行。

起初的時候,略有生澀,幾個來回后,卻又十分熟稔,像是曾經打過千百次一般。

很快,便連牽走河中兩魚。

李羨魚愣愣看着,鼓起腮來:“你之前一定是玩過六博的。”

她卻當做他從未玩過,還偷偷讓着他。

她說著,也不再手軟,也連牽走河中兩魚。

臨淵略想了想道:“或許吧。”

他順勢牽走最後兩魚,平靜道:“不記得了。”

說罷,他垂眼看向眼前正望着空空如也的‘水’還未回過神來的少女,略想了想,又道:“這局可以不算。”

話音方落,李羨魚卻已將胭脂與湖筆遞到他的手畔。

“我可不是那等輸了便抵賴的人。”她彎了彎眉毛,仰起臉來,大大方方地道:“喏,你畫吧。不過下一局,我可是要贏回來的。”

臨淵薄唇輕抬,旋開手裏的胭脂,湖筆略微一沾,往她的面上輕點一下,道:“好了。”

李羨魚立時回過身去,望向身側不遠處的鏡台。

鏡中的少女面頰白凈,唯獨左邊梨渦處被以胭脂點上一個紅點,小巧可愛。

李羨魚輕眨了眨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她與月見竹瓷玩的時候,贏了棋,可是要往她們面上畫烏龜的。

李羨魚這樣想着,卻仍舊是將棋盤掉了個個,將黑棋拿到手裏。

她道:“這次到我先行。”

既然臨淵玩過六博,她便不讓着他了。

臨淵沒有異議,順手將博箸也遞與了她。

可惜這次,李羨魚的運氣卻不好,每次擲箸時箸都不向著她。

很快便又輸一局,右邊梨渦處也被點了對稱的一點。

往鏡里一照,像是年畫裏的娃娃。

李羨魚不甘心,又執起箸來。

她道:“這次我一定能贏你的。”

很快,棋局過半,兩人相持不下。

只等着最後一‘魚’分出勝負。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臨淵卻倏然抬首,看向槅扇的方向。

一個分心,手中的白子落偏,將最後一‘魚’拱手讓給了李羨魚。

李羨魚笑起來,立時便牽走了那‘魚’:“這次可輪到我畫你了。”

她將臨淵手邊的湖筆拿了過來,重新沾了沾胭脂,滿心歡喜地湊近了些,想着要畫些什麼。

——既然臨淵牽走了她那麼多魚,要不,便畫一條小紅魚吧。

她這般想着,便要往少年面上落筆。

許是她離得太近的緣故,臨淵下意識地往後仰退,筆尖落空。

李羨魚立時抿起唇來。

“說好的,不能抵賴的。我方才都沒抵賴。”

她說著,又將身子欺近了些,一手壓着他的肩,不讓他閃躲,一手拿着胭脂湖筆,往他的面上輕落。

她離得這般近,身上清淺的木芙蓉香氣如雲霧拂來,纖長的羽睫隨呼吸而輕扇,蒲花般輕輕拂過他的鬢髮。

她道:“願賭服輸。”

臨淵的身子微僵,修長手指握緊了棋盤,手背上青筋微顯,卻終於沒再後退。

李羨魚便這般高高興興地往他面上畫出個圓滾滾的魚身來,正打算勾勒出魚尾,卻聽槅扇被人叩響。

外頭傳來月見的語聲:“公主,奴婢給您送晚膳過來。”

李羨魚一驚,手裏的胭脂筆一時沒有拿穩,從指尖掉落下去。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臨淵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先她一步將那支湖筆握在手中。

李羨魚沒收住手,纖指一收,便緊緊地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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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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