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臨淵招式已出,無法收回,倉促之下卸去九分力道,仍舊打在女子頸側。
女子的動作頓住,方才還在掙扎的身子像是驟然間失了力道,軟倒在身旁的宮娥懷裏。
“淑妃娘娘!”宮娥驚呼。
李羨魚的面色霎時雪白。
臨淵看向她,低聲解釋:“她無礙,只是被擊中睡穴。”
貼身伺候淑妃的陶嬤嬤也踉蹌着過來,顫抖着伸手探了探淑妃的鼻息,面上緊繃的神情這才鬆弛下來:“還好,還好,娘娘只是暈了過去。”
李羨魚的面上漸漸回了血色。
她上去扶住淑妃的腰身,與宮娥們一同將淑妃扶抱回榻上,拿了大迎枕來讓她倚着,又對竹瓷道:“竹瓷,你先去將葯重新熬上。我在這裏守着。”
竹瓷應聲,白着臉色,步履匆匆地去了。
李羨魚這才抽出空來,回過眼去。
殿內一切如舊,便連方才那碗被打翻的湯藥與小宮娥的銀簪子都還散落在原地,沒來得及收拾。
唯獨不見了臨淵的身影。
李羨魚略想了想,悄悄抬起眼來,看向橫樑的方向。
東偏殿建成時極為富麗,橫樑也挑得極高,從她的方向,並看不見橫樑上的情形。
李羨魚的心中忐忑,可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出聲喚他。
便只好在心裏安慰自己:臨淵一定是不習慣人這般多的地方,這才躲起來了。
等她照顧完母妃回寢殿的時候,他一定是會跟來的。
李羨魚這般安慰好自己,又重新垂下眼去,起身替淑妃將床畔的幃帳放落,乖巧地坐在腳踏上,靜靜等着母妃醒轉。
原本好奇這突然出現的少年身份的宮娥們見狀,也都悄然噤聲,重新在殿內忙碌起來。
小宮娥撿回了自己的銀簪子,碎瓷碗也被人收走。
新熬好的湯藥端了上來,又漸漸散盡了熱氣。
窗外的日光從明亮轉為昏黃,直至徹底沉入夜色。
當小宮娥們點燃了殿內第一盞宮燈的時候,淑妃終於醒轉。
“母妃。”
李羨魚的語聲落下,倚坐在樑上的少年隨之睜眼,垂下視線看向她。
連帶着,他看見了被李羨魚扶坐起來的淑妃。
那張面孔,與李羨魚有五六分的相似。
她們都有雙形狀美好的杏花眸。
只是少女的瞳仁分外烏黑明凈,每每望向旁人時,便像是沉在清水裏的兩方墨玉,帶着一點玉器特有的靈秀與清透。
而淑妃的眼中,早已沒了這份清澈與靈氣,只餘一片灰沉沉的空茫。像是燃盡了的紅燭。
她依舊是掙扎,哭鬧,嘶喊着說要離開。
但是這一次,李羨魚終於是半哄半勸地讓她喝下了新熬的湯藥。
稍頃,淑妃安靜下來。
不再掙扎,也不再言語,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李羨魚也放下藥碗,坐在她身畔,試着輕輕喚了她一聲:“母妃。”
淑妃沒有任何回應。
臨淵皺眉,看向坐在榻沿上的少女。
李羨魚卻沒有如他所想那般,露出難過的神色。
她纖長的羽睫輕顫了顫,再抬起眼來時,仍舊是高興的模樣。
她彎眉笑着,從竹瓷手裏接過食盒:“母妃,現在是晚膳的時辰了。竹瓷剛從御膳房裏領了吃食回來。母妃快看看,可還合胃口?”
她說著,略停了一停,像是在等着淑妃回答。
可淑妃仍舊是目光空茫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答,也不動。
李羨魚便自己將食盒打開,彎了彎眉眼:“是羊肉鍋子,酥炸鯽魚,清湯雪耳,還有母妃最喜歡的脆筍。”
“這個時節筍可是稀罕物,難得御膳房裏有,母妃要不要嘗一嘗?”
殿內安靜,淑妃面上的神情木然,像是並未聽見她的言語。
李羨魚等了稍頃,輕輕低下頭,輕車熟路地將各種菜肴挑出一些,放到一隻小碗裏,放溫了,又小心翼翼地喂她。
李羨魚喂一口,淑妃便吃一口,神色始終空茫,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般。
一場晚膳用下來,靜默無聲,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最終還是竹瓷接過了空碗,小聲對李羨魚道:“公主,該回去就寢了。”
李羨魚輕點了點頭,從榻沿上起身。
她彎眉對淑妃笑,像是她能聽懂一樣,對她說著:“母妃好好歇息,昭昭改日再來看你。”
臨淵安靜地看着她。
看着李羨魚笑着背轉過身去,直至走到廊廡上,一直帶笑的杏花眸里才浮上一點霧氣似的水露。
在夜色中並不明晰。
*
李羨魚遣退了所有宮人,只獨自拿了盞蓮花燈,徐徐順着廊廡往前走。
廊上夜風微涼,漸漸剝離了東偏殿裏遺留的情緒,讓李羨魚想起那個玄衣抱劍的少年來。
——臨淵現在還跟在她身後嗎?
李羨魚心底輕輕轉過這個念頭,可等到他的名字都到了齒畔,卻又不敢張口喚出來。
她怕臨淵指責她失約,指責她隱瞞,更怕他如當初的那些宮人們一樣,默不作聲地離開。
她遲疑了許久,直至走到東西偏殿的交界處,自己的寢殿已遙遙在望時,她才終於停下了步子,小心翼翼地喚道。
“臨淵?”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少年的回應。
“什麼事?”
李羨魚的心快速地跳動了兩下。
她急忙轉過身去,看見夜色里玄衣抱劍的少年,杏眸微亮。
稍頃,她又低下頭去,小聲道歉:“母妃的事……我不是有意瞞着你。”
“我只是,還沒想好,要如何與你說起。”
她說著,悄悄抬眼,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臨淵比她高出許多,夜色里她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只聽他輕輕‘嗯’了一聲,分不出喜怒來。
李羨魚的心懸起。
她垂着眼,拿指尖反覆揉着自己的袖緣,許久才輕聲問道:“那,臨淵,你也會走嗎?”
在她的記憶中,披香殿裏分來過許多宮人。
起初的時候,也都信誓旦旦地說會一直跟隨她,絕不會生出背主的心思。
可是,在他們去過東偏殿,見過母妃后,便都想了各種法子,陸續離開了。
所以,披香殿裏的配房才總是住不滿。
她不想再空上一間了,尤其是臨淵的這一間。
臨淵也垂眼看着她。
看着蓮花燈后,低垂着羽睫,絞着袖口,忐忑不安的少女。
稍頃,他垂眼:“我答應過,做你三個月的影衛。”
“如今才兩日,我為何要走?”
李羨魚微微一愣,抬起眼來。
她有雙過於明凈的眸子,望向人時波光瀲灧,此刻倒映着手中蓮花燈的輝光,更是明若星子。
“你真的不走嗎?”
不待她答話,李羨魚便笑起來,杏眸彎彎,唇畔梨渦清淺:“那我明日再請你吃胡餅吧。”
她說著左右看了看,見自己身邊沒有其他的東西,便將手裏的蓮花燈遞過來:“這個也送你。”
臨淵其實並不想要。
這盞蓮花燈過於繁複,還偏偏是最鮮潔嬌艷的粉色,底下還繫着一隻圓滾滾的白兔掛墜。李羨魚提着玲瓏可愛,但是由他拿着,總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然他方沉默稍頃,李羨魚瀲灧的杏花眸里便湧出失落的神色。
她小聲:“臨淵,你還在生氣嗎?”
臨淵默了默,將那盞蓮花燈拿過來,淡淡垂下視線。
“沒有。”
李羨魚這才重新展眉笑起來,帶着他一路往寢殿的方向走。
夜路迢迢,四面寂靜得像是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素來多話的少女難得地安靜了一陣,終於還是輕聲開口:“臨淵,你若是有什麼想問我,便問吧。”
她緊接着又補充道:“我絕不騙你。”
臨淵‘嗯’了聲:“你若不願,也可不說。”
李羨魚點頭:“你問吧。”
臨淵頷首,啟唇問道:“既然她一直說想歸家,為何不送她回去?”
李羨魚輕輕搖頭。
她抬起眼來,看着遠處遙遙閃耀的星子,像是看着母妃描繪過的水鄉:“母妃她姓顧,祖籍在江陵。已經辭官的外祖便住在那。江陵千里之遙,又怎麼回得去呢?”
她的語聲低落下去:“而且父皇下了旨的,連東偏殿都不許她出。”
原是如此。
臨淵頓了頓,又問:“你的母妃如此,是有人害她?”
這一次,李羨魚沒有回答。
臨淵沉默着等了一陣。略微側首,見身側的少女不知何時停下了步伐。
她立在廊上薄霜似的月色中,垂落的羽睫上盈滿了月光,像是載着一個沉甸甸的秘密。
正當臨淵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李羨魚輕聲:“沒有人害她。她只是被困在這裏了。”
被困在這偌大的宮闕里,再也走不出去。
從最好的年華,一直困到如今。
夜風拂過廊廡,李羨魚濃密纖長羽睫輕顫了顫,上面的月光便墜落下來,碎成朦朧的霧氣,像是隨時都要凝成水露。
臨淵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李羨魚。
他想,應當是他問錯話了吧。
可是話已出口,不能收回。
少女眼睫上的水露盈盈將墜。
臨淵握着蓮花燈的長指略微收緊。他錯開視線,匆促之間重新改口,隨意問出一個問題。
在他心中,一個再簡單不過,絕不會讓李羨魚為難的問題。
“昭昭是你的小字?”
語聲落下,少女輕抬起一雙潮濕的眸子望向他。
月色漸漸隱於雲后,宮燈暖橘色的輝光照在廊廡上,映出少女白皙的雙頰,一寸寸變得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