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暗夜斬人(上)

十四、暗夜斬人(上)

看了一眼前面的金鎖橋,公義組組長黃純仁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按在藏在外袍下的腰刀柄上,小聲向邊上的朱務乾道:“小朱,你說的那三個人靠得住的?”

朱務乾是個身材單薄的年輕人,在儘是世家子弟的公義組裏,也十分不起眼。這一次他卻是難得的受到黃純仁的另眼相看,不禁有點受寵若驚,小聲道:“黃大哥放心,這三個人剛從西原來投奔我爺爺,本事好得不得了,我親眼見的。”

黃純仁沒有說話。朱務乾的爺爺朱先生,是個霧雲城有點名望的殷商,特別是與西原一帶生意做得甚大。西原這個遙遠的地方,對黃純仁這樣一直生長在霧雲城的公子哥而言,不啻天涯海角,已經是個神秘的所在。從那兒來的人,只怕真會有點本事。

正想着,朱務乾忽道:“黃大哥,他們來了。”

來的是三個人。與黃純仁想像中有些不同,這三個人居然都頗為年輕,與黃純仁年齡不相上下。和黃純仁不同,這三個人都扛着一根棗木棍。現在的霧雲城雖然不似當初那樣有禁夜之令,但也有武器管制令,任何人不得攜帶開鋒的武器夜行。只不過公義組自命無法無天,向來不把這條禁令當回事,一直暗藏武器。這三個人卻不敢如此大膽,也可能沒錢置辦武器,所以帶着可以當扁擔的棗木棍。

早知道給他們備三把刀了。黃純仁想着,迎上前去。幾個公義組的組員也跟了過去,朱務乾搶在了最前,小聲道:“魏懷貞,你們來了?”

魏懷貞站住了。他將棗木棍往地上一拄,向朱務乾行了一禮道:“朱公子。”

看到魏懷貞與後面的文德、陳嗣倉二人,朱務乾暗暗鬆了口氣。這個公義組聚集了霧雲城一些有錢有勢的世家子弟,在朱務乾看來,能夠加入這個組織,乃是自己無尚的榮光。以往他向來都被組中那些大佬看不上眼,被他們呼來喝去,這回卻大受看得,不禁甚是得意。見魏懷貞對自己也甚是有禮,他忙道:“魏懷貞,這位便是我們黃大哥。你們若能幹掉那殺人鬼,黃大哥絕不虧待你們……”

沒等朱務乾再許什麼願,黃純仁已踏上一步,向魏懷貞拱拱手道:“魏先生吧?在下黃純仁有禮。”

黃純仁是兵部侍郎黃士列之子。黃士列在朝中向來有“油浸水晶球”的諢號,說的便是黃士列這人八面玲瓏,極其油滑。黃純仁雖然當得上一個“紈絝子弟”的風評,但受乃父影響,頗有城府。他聽朱務乾說這三個西原來的人極其了得,不管是不是真的,現在都不可失了禮數,這樣才能讓他們肯出力。

魏懷貞也拱了拱手道:“黃公子,我等已聽朱公子說了原委。雖然我三人識淺藝粗,但黃公子有命,我等豈敢不戮力向前。”

黃純仁聽朱務乾說這魏懷貞三人來自西原,還只道是幾個只會好勇鬥狠的蠻人,誰知魏懷貞相貌儒雅,說話也甚是妥帖,倒是有點意外。他道:“如此甚好。那殺人鬼陰險狠毒,魏先生不必留情。如果見到他,格殺勿論。”

魏懷貞聽得黃純仁說什麼“格殺勿論”,心中也有些異樣,心想朱公子到底交了些什麼朋友?這黃純仁雖然是個世家子弟,但也不是衛戍,怎麼可以隨意殺人?但自己實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此次前來霧雲城投靠朱先生,也多虧朱先生收留。朱先生的孫子有求於己,這點事自然不能不從。反正棍子在自己手上,自己不去殺人便是了。他也含糊答應了一聲,問道:“敢問黃公子,那殺人鬼幾時會來?”

“這個不得而知,但今晚應該會出現。”

魏懷貞沒有再說什麼。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並不想殺人,但那個殺人鬼如果想殺自己的話,自然也得全力一斗。

公義組上下好幾十人,儘是黃純仁、朱務乾這些二十啷噹歲的世家子弟。他們年輕力壯,家世甚好,生性好武,但又吃不了軍校的苦,因此結黨成群,每到天黑便走街串巷,四處閑行。若是有行人落單的,便聚集侮弄,如果有年輕女子,更是不肯放過。衛戍對這些惡少大為頭痛,多次想搜捕他們,但黃純仁頗有點才具,將公義組整治得紀律甚是嚴明,加上極為熟悉霧雲城的地形,因此衛戍雖然知道有這麼個作姦犯科的公義組,卻怎麼都抓不到他們。同時也影影綽綽知道公義組裏儘是些世家子弟,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就這樣,公義組在霧雲城算是橫行了好幾年,以致城裏有句閑話叫“上半夜執金吾,下半夜公義組”。執金吾是維持霧雲城治安的衛戍舊稱,把公義組與執金吾並稱,可見公義組的囂張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公義組會一直這樣囂張下去,直到黃純仁這樣的公義組頭領隨着年齡見長而失去興趣。然而就在上個月,公義組遭到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挫。

那是上月初七。當時天氣還熱,霧雲城很多城民因為家中太熱睡不着覺,所以乾脆將床帳搬到外面來。公義組在這個時候,自是最為活躍。當時公義組的副組長帶了四個人到了金鎖橋邊,等着黃純仁帶另一群人過來,兩股人合在一處后好同去找樂子。

雖然靠近城西繁華的西市,但很久以來,金鎖橋一直被當成斬殺死囚的所在,因此諢名為奈何橋。由於位居要道,白天自然人流不斷,但到了晚間就極為冷清。公義組自命無法無天,而金鎖橋一帶因為到了晚上少有行人,因此公義組總是將此地當成聚集之處。就在等候之時,從橋下突然翻身躍上一人。

“殺人鬼。”

這句話便是那時傳出來的。

一發現突然躍上這個人時,那公義組的副組長也嚇了一大跳。待發現只有一個人,頓時便惱羞成怒,當即拔刀上前。在這些世家子弟眼中,平民百姓全都一文不值,殺了也就殺了。然而就在那副組長正要揮刀砍去之時,橋下躍出之人突然從背後拔出一柄長刀。刀光一閃,副組長慘呼一聲,便倒在了地上。

在公義組諸人眼裏,自己一方人多勢眾,豈肯示弱?他們橫行慣了,一見副組長受創,下餘四人立刻也拔刀圍住了此人。只是那人刀光閃爍,出刀既快,那把四尺許的長刀亦是鋒利無比,公義組諸人用的刀都是重金買來的,刀質頗佳,然而與那人一對刀,卻是盡被削斷,另四人也都被斬翻在地。待黃純仁帶着大隊人過來時,只見金鎖橋頭一地血泊,躺倒了五個正在呻·吟的人。黃純仁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再找樂子了,將五人送回家去。等叫了醫生前來醫治,才發現五人竟然不是被斬斷手筋,便被斬斷了腳筋。性命雖然無礙,但下半輩子都得瘸着走路,而且右手也用不上力,更不要說拔刀了。

這件事讓公義組上下引為奇恥大辱,誓要復仇。然而接下來一陣,每隔幾日便有公義組組員被那殺人鬼斬斷手筋腳筋。黃純仁此時已然察覺到那殺人鬼乃是在各個擊破,針對的就是公義組,因此下令從此必須同進同退。只不過公義組足有五六十人,十來個成了殘廢,剩下的四五十人也不能成天都呆在一處。而一旦落單,那殺人鬼便突然出現。到了公義組有近一半人都受了重傷時,黃純仁終於害怕起來。只是他們公義組在衛戍也是掛了號的,又不能向衛戍請求幫助,於是黃純仁想到的便是請外援助力。而一說起此事,組中向來極不起眼的朱務乾倒是一力承擔,說他家有三個門客本領好得不得了,讓他們幫忙,定能拿下殺人鬼。黃純仁此時也有點病急亂投醫,讓朱務乾將那三個人叫來。本來黃純仁想的不過是讓那三人幫個忙,但真箇見到時,魏懷貞的不卑不亢讓他大為吃驚。

黃家有一本祖傳的《觀人術》,說的是由人之言、行、相三方面看出此人的前途。雖然並非百發百中,但也頗有奇驗,黃士列正是憑此書在官場圓轉如意,屹立不倒。黃純仁不怎麼愛讀書,這本書卻是黃士列逼着他讀過的,那書中還記載着“反相者,多有奇才”。所謂的“反相”,便是男生女相、南人北相或者文生武相、老者少相。魏懷貞明明是個身懷絕技的武人,但長得頗似士人,談吐也大為文雅,這種人若是從軍,便是個軍中很少見的儒將之相。黃士列身為兵部侍郎,有巡視各大軍區的職責,他曾向黃純仁說過,軍中如果有這等相貌之人,要麼沒幾年就當不成兵回家了,要麼就能出類拔萃。所以他要黃純仁見到這一類人,不論現在其人身份有多麼微賤,都必須客氣。朱務乾叫來的這三個人中,那個文德與陳嗣倉兩人是標準的武人之相,就是魏懷貞最為不同,而且此人還是三人中的首領。這個人,將來必定會一鳴驚人。

黃純仁的客套讓魏懷貞多少有點意外。來到霧雲城,他三人人生地疏,而前來投靠的朱先生也年事已高,生意全都交給了兒子朱中仁打理。朱中仁乃是個標準的商人,實不願收留這三個遠道而來的不知底細之人,只是老父有命,這才不得不從,平時自然不會對他三人有多少關照,魏懷貞他們這些天實是受夠了炎涼之苦,因此黃純仁雖是初識,但對他們並不頤指氣使,讓魏懷貞也甚是感激。儘管黃純仁要他們對那殺人鬼格殺勿論,這一點多少有點不公不法,但魏懷貞他們乃是在弱肉強食的西原成長起來的,殺人和被殺,那是自小就看慣了的事,並不如何看重。而黃純仁說今晚那殺人鬼多半會出現,那他自然就靜心守候。

月色漸高,遠處隱隱傳來了鑼鼓之聲。今天正是秋燈會,但金鎖橋是建在呈祥河的一條支流上,燈船也不從這兒過,平時一到晚上就幾乎沒人走,現在更是冷清無比。這些人等得有些心焦,其中一個忽然小聲道:“黃大哥……”

他還不曾說完,黃純仁忽道:“阿德,你往那邊走過去。”

那個阿德也沒想到自己多嘴一句反倒惹出事來,嘴一哆嗦,小聲:“大哥……”

殺人鬼其實還沒真箇殺過一個人,但他每次斬人都會斬斷手筋腳筋。手腳這筋被斬斷,就算有良醫能續,這輩子也使不出力了,等於成了半個廢人。同伴被斬,阿德當然也想報仇,可如果自己也會變成這樣子,那他阿德委實不願。只是阿德的父親也只是個禮部的員外郎,比不得黃士列,阿德自己在公義組裏的地位也比不上黃純仁,這話自不敢不聽。他說了一句,心知多說無用,正待走出去,卻聽一邊魏懷貞忽道:“我過去吧。”

魏懷貞這話彷彿從天而降的救星,阿德長吁一口氣,說道:“魏先生你願意過去,自是最好……”

黃純仁見魏懷貞自告奮勇要過去,略一遲疑,說道:“魏先生,只是你拿着棍子,殺人鬼未必會出來。”

那殺人鬼出現過好幾次,黃純仁問過當事之人,說殺人鬼出手極快,但似乎真正目的並不為斬人,而是為了斬刀。每一次出現,與他對刀之人都要手中長刀被斬斷了,殺人鬼方才斬斷對手的手筋腳筋。魏懷貞手中的棗木棍固然可以當武器,但也可以被當成是扁擔,殺人鬼說不定並不會出來。一旁的阿德卻生怕仍要自己去,忙解下了腰刀道:“魏先生,你用我的刀吧,我這刀鋼口很好,是把快刀。”

魏懷貞接過了刀來。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幾乎一生下來便在軍中,日日不離刀。一握到阿德遞過來的刀,他便知阿德沒吹牛,這的確是把好刀。阿德也是世家子弟,家底殷實,他這刀定然是重金買來的,並不壓手,卻也不輕飄。他掂了掂刀道:“黃公子,我過去吧。”說罷,將刀挎在了腰間,將棗木棍遞給了阿德,小聲道:“那煩請公子幫我拿着。”

黃純仁沒有再攔阻。其實他也希望讓魏懷貞他們三人先出去,反正這三個人乃是朱務乾找來的幫手,死了也不關自己的事。本來這話還不太好說,沒想到魏懷貞居然自告奮勇,但當然正下中懷。

殺人鬼,你出來吧,今天公義組要取你的頭顱!黃純仁想着,盯着一步步向金鎖橋走去的魏懷貞。

魏懷貞個頭並不高,但身形十分結實,每一步也沉穩之急。黃士列自幼好武,這些年來拜過不少明師,雖然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武士,其實也不算是弱者了。只不過看這魏懷貞的步履,似乎比他那些老師還要沉穩。

看來朱務乾找來的這三個人本事的確不小!黃純仁已是暗暗吁了口氣。另外那兩個就算比不上魏懷貞,但只消相差不多,對付那殺人鬼必定不在話下。

這時魏懷貞已經走到了金鎖橋頭。這一片乃是空地,過去一直被當成斬殺犯人的所在。只不過大齊帝國建立這些年來,國法甚是寬容,能不殺就不殺,除非是罪大惡極之人,因此這塊斬殺死囚的地方往往三四個月還用不上一兩回。只不過縱然用得少了,這幾百年來死在這兒的人少說也得上千了,據說夜深人靜之時,金鎖橋頭總能聽到聲聲哀哭和嘆息,便是那些列年被斬殺的死囚的陰魂發出的。

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在哀哭?黃純仁其實也根本聽不到,而魏懷貞也不知道這兒乃是殺人的所在,更不會聽到了。只不過越靠近橋頭,他就越感到了一種陰鬱。

魏懷貞乃是北斗的高徒。師父的暗殺本領,魏懷貞實已得了八成以上,而他的兵法更是北斗所不能及。

橋下能藏人的所在,不外乎橋腹,要麼便是橋面那些欄杆后。然而橋欄后藏個人的話,衝出來時得跑過小半個橋面,起不到突如其來的效果,自己也能及時出刀抵擋,所以那殺人鬼想要如霹靂般一擊,就只有躲在橋腹中。這樣,當自己一到橋頭,那人從橋腹一躍而出,正好一刀斬向自己的頭頂。所以,要麼這殺人鬼不出現,一旦出現,一定已藏身於橋腹。

魏懷貞走得不緊不慢,兩手垂在腰間,但他右手已然準備停當,隨時都可拔出刀來。

北斗老師說過,暗殺之術,只消拔刀能快過對手,就已成功了一半。魏懷貞雖然還從未真正暗殺過什麼人,但這拔刀術卻是從七歲起就開始練了。從一開始連手都不能一下摸到刀柄,到越來越快,待十三歲時便幾乎已到意動即出刀的地步,北斗老師當時也稱讚說單論拔刀術,自己已經超越了老師。

離橋頭已然只有三四步。再走上一步,他便能夠看到橋腹下方了。魏懷貞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但步履依然很從容。北斗老師也說過,暗殺術最關鍵的,其實並不是他拔刀有多快,出刀有多狠,而是要讓對方放下戒備。

他踏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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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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