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壽宴官紳談政事 說妖黨權貴啖珍饈
八月初六,天氣晴朗,朝陽初升,風清雲淡。
從昨日開始,鳳潭內兩家豪華酒樓,一叫香榭樓,二叫驪舍居,便派出了手藝最好的大廚、最伶俐的夥計,搬着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來到縣尉府上,在後院搭灶台支鍋爐,安置板凳,準備涼熱食材。有外地前來的客人,先送了賀禮,交了禮單,在城中住下。又有一些幫閑的街坊夥計,挂彩燈,扎花紙,扯紅綢,不亦樂乎。喬三兒忙裏忙外,招呼客人,安排住處,核查禮單,指揮下人,像一隻鐵打的陀螺,穩定而迅速地旋轉着。
初六一早,廚下便開始生火燒湯。臧府大小院落堂屋都齊整整擺下桌椅茶盞。旭日東升,客人漸漸從四面八方聚攏來,街道上車馬堵塞,人聲鼎沸。裝賀禮的箱子籃子上扎着紅花,掛着紅紙,被抬到臧縣尉的婚房裏。婚房窗明几淨,裝修精雅。一張寬大的屏風後面,隱約看得見綉幔飄飄的大床。
臧震原身穿金線紅袍,胸扎紅花,一頭硬發整整齊齊束在冠里。他滿面春風,站在臧府大門口接待賓客。喬三兒侍候一旁,張羅人手搬運賀禮。尋常親戚,一律以禮相待,達官貴人,親自送入雅席。辰初時許,趙知縣大駕光臨。臧震原親自迎接,送趙知縣到臧府正中最大一間堂屋裏看座。屋裏早已擺滿香茗巧果、精細點心,屏風後面安排了當紅樂班,絲竹管弦,輕歌淺唱,一應俱全。中間一桌都是鳳潭縣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旁邊另設兩席,次要的大人物。趙知縣目光輕掃,除了留給他的上首尊位,其餘人等都已先到。有衙門裏的幾個掌總兒堂官,還有江南錢莊鳳潭庄掌柜蔣磊、商會會長宋馬仁、鐵路監察孔名山、文壇領袖陳墨、絲棉巨頭倪葛洱、鐵廠煤礦總辦莫德。另有一白凈書生模樣,打扮豪奢,風度翩翩,一口杭州口音,想必是臧震原大哥杭州知府派來的家人。
臧震原扶趙知縣當中坐定,告句怠慢,拱拱手又去前邊迎賓去了。
趙知縣與席間各位寒暄招呼一番,問了官員們幾句無關緊要的公事,話頭便轉到錢莊商會這邊來。
“皇上有德,這湖廣的旱情今年就有起色了。”趙知縣呷一口茶,三個指頭輕輕撥弄水面上的浮沫,“江西挨着湖廣,也有些受災,但災情稍輕。今年已經有不少荒地播種。返耕的農民要買種子、農具,你們錢莊貸款,算多少利息?”
錢莊掌柜蔣磊說:“今年收的二成。”
趙知縣點點頭:“你是有分寸的。利率不要比那些豪族大戶高了,不然農民依附大戶,白白肥了他們。本來他們就趁着災年,低價買農民的地。災年過去,農民又給他們種地,長此以往,我大湛朝兩代先帝遏制土地兼并的苦心就廢了。”又對絲棉廠倪葛洱說:“你們要派人下去,讓有條件的自耕農多種棉花、桑樹,收上來織成棉布絲綢,用鐵路運出去。糧食不夠,可以去外縣買。宋會長,此事要受累了,多去外面州縣走動打點,把受災的商路活起來,絲綢棉布賣出去,官府的稅有了,你們的利有了,種桑樹棉田的百姓也能多得幾分。”
倪葛洱和宋馬人連忙答應。
趙知縣語重心長:“歷朝歷代,士農工商,商人都是下流行當。我大湛朝睿宗明皇帝、光宗成皇帝、還有當今天子,真是聖明燭照,目光長遠,給了你們商人抬頭的機會。三朝以來,商路發達,廣開財源。你們要好好給皇上老人家賣力,切不可囤積居奇、投機取巧。哦,說到商人地位,雖然三代聖主力排眾議,鼓勵經商,但許多讀書人,目光短淺,腦子獃滯,幾十年了也沒能領會皇上的高瞻遠矚。我聽說,士族文林里,常常有些白衣書生,皓首老儒,寫一些詩文,明裡暗裏諷刺國策,詆毀商賈,連我們這些執行皇上聖訓的小官兒,也一併口誅筆伐。世道昇平還好,近兩年湖廣大災,這些不懂事的文痞,真像是蝗蟲一樣冒出來了。陳老進士,我所言可有虛啊?”
一個衣着考究,鬚髮皆白的老儒,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拱手道:“回趙知縣話兒,古人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有些書獃子,思想陳舊,見不得我朝商業繁榮,商賈盈利,發幾句酸牢騷,也是情理之中。”
趙知縣微笑道:“去年杭州有個舉人,在呈給皇上御覽的試卷上,洋洋洒洒,千言萬言,說杭州府官商勾結,殘害勞工,上貪下賄,賣官鬻爵,怙惡不悛。把杭州官場和商行翻了個底朝天。有風骨啊,文死諫武死戰,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去賭,賭出個天威震怒。杭州知府身首異處,其餘官僚大商,抄家問斬者不在少數。陳老進士,你是我鳳潭讀書人的領袖,年高德劭,風清骨正。你說說,我鳳潭縣,有沒有什麼官商勾結、買官賣官的勾當啊?”
陳墨連連擺手:“趙知縣言重了!陳某與官府商會都有來往,絕沒有這等事情。”
“那是自然。若有,便把我趙某的烏紗帽連着腦袋摘了去,掛在城門口謝罪。”趙知縣語氣忽然冷峻,“寒窗苦讀不容易,我不忍看我鳳潭的學子,因為一點偏激的誤會,去效仿那個狂生,斷了自己的前途。陳老進士,你要在本縣讀書人里多好言勸慰一些,曉之以理,陳說利害,讓他們安分守己,不要作驚世駭俗的文章。你可以和我縣教喻一同,縣裏出一些錢,各位再湊一些錢,每年獎勵那些安分守己、以身作則的讀書人,給鳳潭的莘莘學子做個榜樣。”趙知縣又伸出兩個指頭敲敲桌子說:“不要吝嗇,都多出一點錢,買個清凈,對各位都有好處,又為皇上培養了人才,可謂功德一件。”
在座諸君連連稱是,稱讚趙知縣高見。
趙知縣又說:“還有一件事,各位留意。我去年年底去省上述職,聽各州縣長官閑話。說是近幾年來,似乎有妖黨活動的跡象。”
“妖黨?”與會諸君大驚失色。這種事可大可小。歷朝歷代,民間都有許多小家宗教,供奉亂七八糟的神鬼,有些百姓迷信,無關大局。但災荒之年,民心動搖,邪教妖黨趁機煽動民心,保不準就要出聚眾謀反的大事。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就是“大賢良師”張角掀起的。
“倒不必如此懼怕。”趙知縣笑着擺擺手,“我知道各位在怕什麼。然而時也勢也,如今天下太平,明主中興,商業繁榮,湖廣大災也快過去了,老百姓有口飯吃,誰會造反?”
莫德說到:“容在下多個嘴。我廠里有許多各地勞工,妖黨之事,我略聽聞一二。”
“哦?請講。”趙知縣說。
“那些勞工沒有文化,口口相傳,消息並不保真。我只知道這是個叫做煥天教的民間宗教,說什麼天下大亂的時候,有個黃炎真人要轉世投胎,救黎民於水火之中。有教徒流浪各地,籌集善款,宣揚教義,這並不罕見。只是他們的教義很奇怪,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迷信活動,倒是派教會裏的人到處教勞工和農民識字,去鄉野山村行醫治病,募捐化緣資助窮人。”
趙知縣說:“這些倒也是好事。”
“但也有壞事。他們常常教唆挑撥勞工們鬧事。說什麼每天只干五個時辰,要吃好住好,逢年過節打牙祭,要漲工錢,不讓小兒上工,還得給小兒上學,還要有專門的郎中給勞工看病。”
“嗯!真是不知好歹!”“是做勞工還是做少爺啊?”“小兒上工,賺錢餬口,豈能毀傷這一片孝心?”眾人紛紛搖頭。
“還說什麼天下田地天下人共耕之。”莫德補充。
趙知縣說:“這倒不新鮮。土地兼并,歷來是王朝弊病。我朝重視商業,廣開工廠,失地農民也有謀生的去處。”
“還說天下是勞工和農戶的天下,這就過分了。”莫德壓低聲音說。
“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可天下仍然是皇上的天下。不然,沒有皇上,內戰紛紛,血流不止,一群勞工農民,懂什麼治國之道?真是異想天開!然我朝百姓安居樂業,不至於受此蠱惑的。”趙知縣嗤之以鼻,又想起什麼來,問道:“這煥天教有沒有去蠱惑讀書人吶?”
陳墨想了想說:“老朽想起來了,有一個外地遊學回來的學生告訴過我,他聽聞民間有個邪教,大約也喊些天下為公的口號之類,只有一條,他們要共妻!”
“哎!嘖嘖嘖!”桌上眾人一臉鄙夷。“真是駭人聽聞,喪盡天倫!”
陳墨笑道:“我當時以為是學生遊學沾染了些不好的習俗,罰他抄了一遍論語。如此看來,恐怕就是那個妖黨在作亂。真是可笑,我朝風化高雅,民俗淳樸,豈能被這些壞倫亂紀的妖言歪曲人心?小小妖黨,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就是,就是,不自量力……”眾人笑道。
莫德說:“趙大人不必多慮。聖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妖黨起勢,必定依賴黎庶。黎民百姓本就安居樂業,妖黨卻教他們共用老婆,如此悖逆人倫的醜事,莫說謀反,只怕妖黨就先被農民的鋤頭敲死了!”
陳墨撫着他的銀須,笑道:“妖黨識字行醫,只是小恩小惠,哪裏比得上皇上洪德蓋世?《左傳》云:小惠未遍,民弗從也。逆天而行,結果可想而知。”眾人紛紛稱是。
趙知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正要說什麼,夥計已經擺上酒菜來,臧震原也進屋入席,於是賓主寒暄,壽宴便開席了。桌面上豈止雞鴨魚肉,更有海味山珍。美味佳肴,琳琅滿目。象牙箸懸停,意躊躇不知何處下筷;紫金杯頻舉,爽淋漓只覺百味穿腸。白玉盤中,驕鳳凰灼成烤炙;黃銅盆里,怒蛟龍燉作羹湯。跳波銀鱗,淪為鮮膾;拍山鐵掌,獻自黑熊。香噴噴中原巨鹿,油滋滋北地肥羊。龍宮遭劫,損失蟹將蝦兵;仙山蒙難,俘虜靈芝參王。猿腦盛鬶,龍鬚填釜;燕唾盈盆,鯨脂滿鼎。漠北雄風,捧上濃濃牛乳;江南春雨,采來粒粒蓮珠。軟餅香酥,外焦里嫩;紅茶綠釀,先澀后甜。王母蟠桃,皆供盤裏隨意取;老君仙豆,僅在口中囫圇嚼。賓主盡歡,觥籌交錯。推杯如交兵,換盞似結陣。酒令頻傳,蘭亭會流觴曲水;名詩三誦,滕王閣余香百年。撥弦弄管,耳聽得清聲曼唱;添酒更衣,眼盯着玉臂酥胸。吳姬拭汗,越女調情。一場豪強生辰宴,十分奢侈風流席!
兩桌副席上,坐着次要賓客。左邊是官府的,右邊是官府之外的。喬三兒勸酒夾菜,熱情四射。酒過三巡,個個東倒西歪,袒胸翹足。但左右席間各有一人,雖然也飲酒吃肉,卻正襟危坐,不失儀態。他們自然也注意到了彼此。
居左席者是鳳潭縣捕頭楊一熊,燕頷虎頭,肢體強壯,兩眼如明鏡一般,坦蕩者視之如清風吹拂明月朗照,姦邪者視之如斧鉞加身芒刺在背。楊一熊原來在京城九門提督手下任職,因執法公正嚴厲,衝撞了貴人,最近被貶到鳳潭。右邊席上那人面色黝黑,中等身材,肌骨均勻,手腳敏捷,自有一種邪不近身的氣質。他正是隨莫德前來赴宴的唐玉生。唐玉生似乎不勝酒力,坐在那裏閉目養神。
一個捕快走進來,在楊一熊耳邊說幾句公事。楊一熊吩咐完畢,轉頭一看,對面的唐玉生居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