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押官銀唐玉生復命 訴苦衷莫廠長生嫌

第三章 押官銀唐玉生復命 訴苦衷莫廠長生嫌

八月初三的下午,日頭還殘留着幾分夏日的灼熱。鳳潭縣郊外一片片稻田正由綠中帶黃轉變為黃中帶綠,田野里零星幾聲蛙叫尚且不能取代氣數漸盡的蟬鳴。鳳潭百姓的母親河——夢溪因水汽蒸發而水位下降,最窄處一躍馬幾乎就能跨過。兩岸河床上長滿茂密的青草,有小童吹笛牧牛,有丁壯執鞍飲馬。夢溪南北流向,在鳳潭縣城西門外五六里處,有一座橫跨夢溪的白石橋。橋寬丈余,結構得當,受力均勻,雕刻精美,氣勢非凡,宛如一條白龍。陽光雨露在橋身上寫下的淡淡苔痕,被盛夏的陽光晒成了枯黃的乾草。但秋天雨水一到,青苔復蘇,白龍就會變成青龍,在淅淅秋雨中沐浴。

此橋是鳳潭縣城西部的交通咽喉,不僅僅緣於它優越的地理條件,更因為它體現了本朝公路橋樑技術的先進水平。讓我們走上此橋一看究竟,不,不需要走上去,只需要在遠處眺望,不難發現,四道平行黑線,從城區筆直伸出,經過平坦的土地,又穿越白石橋,消失在目光不及的遠處山野之中。這四條黑線,便是建造於二十年前的鐵軌。只要將馬車的輪距調整成三尺六寸,減小鐵質車輪的直徑,降低車身重心,就能在鐵軌上健步如飛,一日千里。有人發明了數節車廂連在一起的“螞蟻”車,載人與貨於車上,來往州郡之間,十分便捷。

這鐵軌是先帝光宗成皇帝周載明在位時工部的偉大構想,當然也就是周載明的偉大構想。雖然不是原創,但把秦始皇“車同軌,修直道”的思想推陳出新,付諸實踐。只要全國各地興修鐵路,重要城市、關防等均用鐵路聯通,就能大大縮短通行時間。當今陛下周載乾蕭規曹隨,繼續推行這一國策,讓湛朝鐵路網初具規模。而鳳潭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恰好位於兩座大城市之間,成為了這條鐵路幹線上的物資、人員休息轉運中心。

此時,一架輕便的馬車正沿着鐵路返回鳳潭。車夫遠遠望見白石橋的橋頭,便知即將到達,不由得在馬屁股上多揮了幾鞭子。車裏只有一位乘客,此人二十餘歲,膚色黝黑,腮邊微酡,劍眉鳳眼,環口淺須,戴一頂方方正正小黑帽,穿一身乾乾淨淨素布衣。他身上酒氣未散,端坐車中,腳踏着一隻褐色木箱,一手按劍,一手輕輕挑着車窗竹簾,目光如矛,警覺地盯着車外。一道日光劈在臉上,左眼藏於陰影,右眼閃閃發光。

眼見馬車快跑上白石橋,他這才心安,放下帘子,舒一口氣,靠在車壁上,開始放鬆肌肉,閉目養神。陽光下的郊外鐵道並不能使他心情安適。使命在身,不得不多加小心。他腳下的木箱裏裝着一百兩白銀,箱口封條寫着“馮州府鐵路局封”幾個大字。這條路有不少山高林密之處,如果遇到三兩個小賊,無非手中寶劍多砍幾個倒霉鬼。如果遇到十餘大盜,就不得不丟車保帥,把白花花的銀子送出去消災。但這只是應急預案罷了,他真正守護的是衣服夾層里的六千兩官銀銀票。按理官府的銀錢往來,理應派府兵護送。但這幾年湖廣受災,不少災民向東逃荒,鳳潭縣地界裏就湧入了上萬人。一些不要命的乾脆上山做了強盜,如果被聰明的強盜設下埋伏,窮山惡水之間,幾個貪生怕死的官兵沒有半分作用。

馬蹄聲忽然清脆瓷實起來,這是馬車跑上了白石橋。又過一會,車夫興奮地回頭喊道:“唐總管,到啦到啦!”車夫掏出通行憑據,給城門士兵查驗,自然少不了遞上幾粒碎銀。

“看來是唐總管回來了!”守城士兵喜笑顏開,“今晚又吃唐爺的賞酒。”

唐總管打起帘子,笑着拱手,說:“幾位辛苦,辛苦。唐某有事在身,不多打擾了,改日一定請你們喝酒。”又放下帘子,說一聲“走。”馬車夫響亮地一甩鞭子,馬車粼粼前進,在驛站駛下鐵路。驛站外有一家店,馬車在店門口緩緩停下。

車夫問:“唐總管,老規矩?”

“嗯。”

車夫跳下來,走進店裏,不一會扛着兩個麻袋出來。麻袋裏裝滿了饅頭。店主笑嘻嘻地扛着另兩個麻袋出來幫他裝車,說:“昨日在西門看見唐總管馬車出城,料想今日午後必定回來,一大早兒就預備下了幾百個饅頭。唐總管真是菩薩心腸,活菩薩呀!”

唐總管漫不經心地看看四周,發現幾家賣綢花彩紙的小店裏夥計進進出出,甚是忙碌。便向那店主打聽。店主答道:“唐總管,這一看就是有人家要做喜事,這是他們在備貨呢。”

“什麼人家做喜事,要這麼多東西?”

“您住在鐵廠,消息不靈。這是咱鳳潭縣今春新上任的縣尉臧老爺。”

“臧震原?”唐總管雙瞳里飛快閃過一絲凌厲的目光。

“那可不!三天後,八月初六,就是臧老爺三十大壽,好像他還要娶個二房呢。咱這地方,紅白喜事要採買這麼多東西的人家,十個指頭就能數完。”

唐總管點點頭,吩咐車夫上路。車夫一甩馬鞭,往城南而去。

城南也有一條鐵道,在城外繞一圈,與西門鐵道合在一處,但並不對尋常百姓客商開放。這是專門通往鳳潭鐵廠的鐵道。唐總管本可以在西城門外轉頭回鐵廠,但每次回來,唐總管都要回鳳潭縣城裏繞一圈,買一大堆饅頭,順便打聽打聽城裏的新鮮事,消煩解悶。

還沒出南城門,遠遠望見南天外一道濃濃的黑煙直衝雲霄,那就是鳳潭鐵廠的高爐。先帝周載明的皇考,睿宗明皇帝周望英在位時,有一位傳奇匠人名叫鄧嘉憲,此人原本是京城酒樓一名后廚,陰差陽錯發明出一種“三昧煉鐵術”,燒出來的鐵質量極佳,這才有了後來光宗朝修鐵路的偉大事業。鐵廠建在此地,全因為二十裡外的一座山下埋着大量煤礦。鳳潭鐵廠的高爐像擺在縣城外面的一盞長明燈,徹夜不息,金光四射的高爐像一隻巨大的酒壺,裏面醞釀著滾燙的鐵水。鐵水流出來,被模具軋成通紅通紅的鐵錠,再通過鐵廠專用鐵路運出鳳潭。唐總管這次就是帶着馬車隊將一大批鐵料交付給馮州府鐵路局。馮州府雖然離災區更近,好歹是一座大城市。災荒的衰敗之象尚未消失,馮州府的繁華卻先復燃了。交完貨物,夥計們自然要在那燈紅酒綠之地瀟洒一番,但唐總管必須揣着那六千兩燙手的銀票先行返回。中午和鐵路局的官差喝了頓酒,稍作休息便馬不停蹄趕回鳳潭鐵廠。

馬車開進鐵廠,日頭已經西沉。三座高爐在東,方便鐵礦和煤炭運進;中間一塊是軋鐵車間和倉庫;南邊一片低矮的瓦房是鐵廠勞工住所;而鐵廠和煤礦的頭兒,工部委派的鑄鐵使莫德的官邸坐落在鐵廠西側,是一座兩進兩出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座用鐵柱子撐起來的三層樓房。唐總管跳下馬車,讓車夫把饅頭拉到南邊去。莫德早在樓上看見唐總管,扶着欄杆喊道:“玉生!快上來!”

唐玉生手提銀箱,把寶劍扔給門房,穿過一樓公堂,在二樓等了一會,聽得樓上鶯鶯燕燕的女聲退到後邊去了,這才快步登上三樓。

“呵呵呵!玉生,辛苦了。來,先喝茶。”莫德笑容可掬,給唐玉生讓座,又親手把桌上茶杯端給他,唐玉生連忙雙手接過,口中稱謝。莫德的賬房萬先生默默侍立一旁,面帶微笑。

“莫大人抬舉了。托您的福,這一趟十分順利,六千兩官銀全數在此。”唐玉生從衣服中摸出銀票遞給莫德,莫德看也不看,放在一邊,好像那六千兩銀票只是幾張擦屁股的廁紙。唐玉生又把銀箱送上,說:“這是鐵路局呂公公臨走時拖我帶給您的,約一百兩。”

莫德卻一推手,把箱子推了回去:“玉生,這一百兩你就收了吧,不必客氣。”唐玉生推辭一番,又從中劃出一半給萬先生,無果,只得收下。

莫德在一旁坐下,他生得白胖,個子不高,坐在高椅子上腳幾乎不能沾地。他呷一口茶,和藹可親地說:“唐總管,自你投奔我鐵廠,這是你第三次押解銀兩貨物。你辦事麻利,毫無紕漏,做人也正派,我都看在眼裏,連呂公公也敬佩你三分。因此,你第一次回廠,我就提拔你做押解隊總管。你之前那個下了獄的李總管,每次都要在馮州府喝花酒,六月里被賊人夥同妓女偷了三千兩銀票,如今已經解送京師,聽候刑部發落了。常言道,金銀好賺,人才難得。你就在我這裏好好做押貨總管,絕對虧待不了你。這一百兩銀子,就給你在城裏買一處好宅第,你不同於那些廠里的勞工,和他們同吃同住,豈不讓我落得個有眼無珠的惡名?你也無須坐班,有貨要送,我自然派人去叫你。”

唐玉生大喜,連連稱謝。又從銀箱裏拿出幾個銀錠,說:“這幾個銀子,請萬先生轉交給伙房,買些肉菜,給鐵廠的勞工打打牙祭。”

莫德與萬先生相視一笑,不緊不慢喝口茶,擺手道:“玉生,真是一片菩薩心腸。你這幾次回廠,給勞工們分發饅頭的事,我知道了。想不到你竟然也有這番心地。只是,你初來乍到,對我鐵廠內外情況尚且不了解。有許多門道,還未領會。你也讀過聖賢書,豈不知人各有別,勞心者治,勞力者作。《太祖遺訓》曰:民不盈作,則少得閑,閑則多思,思則有求,求而不可,必生其變。你說說,太祖高皇帝的這句聖訓,是什麼意思呀?”

唐玉生思忖一番,答道:“太祖高皇帝的意思是說,小民如果不一直勞作,就會有閑工夫。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想多了就要提要求,如果不滿足,一定會生出變故來。”

莫德讚許地點點頭,說:“對,對。難得你一身武藝,還讀過聖賢之道。我鐵廠的勞工,多是災年失去了土地的災民,還有些無業謀生的乞丐,也有不少孤兒寡母。若不是在我鐵廠做工,不去要飯,就得餓死,或者男盜女娼。我鐵廠每日供兩頓飯,發四五十錢,蓋瓦房給他們遮風避雨,養活了這麼多無家無業者,上賴皇上天恩,下靠我與諸位管理得法。無非是伙飯差了點,瓦房擁擠了一點,這一點苦,他們也吃不得?一日十二時辰,八九個時辰在廠里上工,你去問問宋監工,那些刁民真就個個踏實苦幹?真是不知恩德的病牛瘸馬。遇上一點傷病,就做不了工,還敢問醫藥。災年裏誰有醫藥?還不是聽天由命,命大的活下來,命不好就浪費我一張草席!”莫德越說越氣,一把扇子搖得呼呼響,“你今天對這些刁奴好一點,明天就要得寸進尺,吃了饅頭討包子,吃了包子討魚肉!湖廣大飢,餓死人豈止十萬,我這廠里每個月也就用掉十幾張草席,他們就在底下說我是煤鐵閻王!真是不知好歹吶。我莫德當差,憑的就是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對社稷的一片苦心。皇上要修鐵路,做臣子的怎能不用心儘力?鐵路修好了,就是大功一件,是皇上澤及萬民,利在千秋的壯舉。皇上的百姓,給皇上的偉業出力,那是天經地義。我也難呀!鐵路局催着,工部管着,煤礦鐵礦一筐子事兒煩着,廠里幾百張嘴要顧着,連七旬老母都不得空在她老人家膝下盡孝呢……”莫德說著說著,掏出手帕擦淚。

萬先生連忙打圓場,說:“唐總管,我也佩服您一片古道熱腸。您也看見了,莫大人有他的難處啊。那些勞工,隔三岔五有你一頓饅頭吃,也就夠了。要是再拿這許多銀子給他們吃肉,以後伙房的飯食他們還吃不吃呀?不吃,沒力氣上工,吃,伙房就多好幾倍的開銷。莫大人難呀……”

唐玉生心中冷笑,卻拱手道:“謝莫大人、萬師傅指點,玉生想不到幾袋饅頭,背後有這許多講究。確是我少不更事,頭腦簡單了。”

於是三人換了話題,說了一回話兒。

眼看天色漸晚,廠里上下掌燈,像黑夜裏排列整齊的螢火。幾個侍婢捧上食盒,莫德要為唐玉生接風洗塵。唐玉生看了一眼食盒裏的珍饈,毫無胃口,只推說中午吃壞了肚子,胡亂敬了幾杯酒,便下樓來。樓下一輛乾淨整潔的馬車早已備好。兩個廠兵攔住唐玉生,請他上車。

“這是什麼意思?”

廠兵行個禮,說:“這是莫大人的意思。莫大人說了,您是押解隊的總管,與勞工住瓦房不成體統,已經在縣城裏定好了客房,今晚就請唐總管過去。”

“我有些行李要去瓦房巷子裏拿。”

“唐總管的隨身行李,在下已經奉命取來,就在車上。”廠兵看了看唐玉生,說:“這是莫大人的一番好意,請唐總管笑納了吧。”

唐玉生回頭一望,三樓燈火通明,此時莫德正摟着幾個嬌娘在飲酒,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唐玉生嘆口氣,從箱子裏取出三塊銀子,遞給兩個廠兵一人一塊,囑咐道:“一點銀子,給兩位買酒喝。只把這一份捎給伙房裏洗菜的寡婦張氏。他男人是我同鄉,前天被吊籠砸死了,讓她買口棺材把他埋了,餘下的錢請個郎中,把他兒子的病看好。哦,這點小事,就不要驚動莫大人了。”

兩個廠兵得了銀子,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唐玉生這才登車而去。

“走了嗎?”莫德打發走懷裏的女人,詢問走進屋來的萬先生。

“走了。”萬先生說。

莫德端着肥胖的肚子站起來,到窗邊望了望。鐵廠另一頭高爐里正源源不斷地從鐵礦石里提煉出金色的鐵水。他對萬先生說:“沛公入咸陽,財貨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也。這個唐玉生,從湖廣災荒之地而來,不貪銀子,不玩女人,我倒真有些佩服他了。”

萬先生說:“有人貪財色,有人貪名聲。他是什麼人,還不好說。”

莫德擺擺手:“管他什麼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收買人心?就用幾袋白面饅頭?哼,饅頭,我養的那條金虎將軍都不吃饅頭。”

“廠里湖廣逃過來的勞工不少,他是湖廣人,也說得通。”

“哼。爺給了這些兩腳騾子一口飯吃,已經是天大的慈悲了。明兒一大早,你去把唐玉生住過的那間屋子裏的人,還有別的有交往的勞工,都趕到那邊去挖煤。讓伙房準備一下,明天中午,廠里每一頭騾子都發兩個白面饅頭,再熬一大鍋豬骨湯,每人一碗。去安排吧。”莫德袖子一甩,往裏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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