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郊村路
公元715年,開元三年冬,大唐都城長安連着下了半個月雪,城外幾個村子遭了雪災。
可老天爺還是沒有要停的意思,烏雲像瓦片一樣胡亂堆在天上,雪片被寒風裹着,使勁往屋裏沖,本來就蕭索的村莊顯得更冷清了。
“大人,雪下的這麼急,那人肯定不回來。我煮些羊肉,咱們喝點酒。等雪停了再說?”一個小伙兒蜷在被子裏,探出頭半睜着眼說道。
“那你張羅吧,我得再出去轉轉。”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穿上長袍,使勁推開了半邊門,從縫隙中擠了出去。
村子裏的路本就坑窪,現在更不好走了。
迎着風雪,男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不由得想起自己渺茫的前程。
他叫武克城,是長安縣的司法佐,職責是輔助長官,鞫獄定刑,督捕盜賊。
可任勞任怨幹了快十年,還是原地踏步,沒有任何長進。
想想這幾天住的破屋,還有早晨爐灶里的冷食,武克城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笑話。
他本來不用受這份罪,在長安縣衙里辦公就行。
但剛入冬,縣衙接到報案,有人在長安縣郊的村子裏偷制禁藥五石散。
多年來不受重用,武克城想藉機辦個漂亮案子,再往上沖一衝。
他說服縣令將案子交給自己負責,就和手下的不良人崔沖住進了村子。
原來,半年前有個中年男人租了村子裏的一間破屋,但近半個月卻不見人影,等房東偷偷開門卻發現,破屋竟成了五石散的加工窩子。
武克城分析,屋子裏剩下的五石散雖然不多,但衣物還在,租客很可能是去長安城裏出貨了。
由於前期的勘查是秘密進行的,只要耐心點,一定能在村子裏截到租客。
到今天,武克城和崔沖已經在村子裏住了半個月。
為了不漏掉可疑人員,他倆日夜倒班盯着村口,還不時在村子裏偵察。
但武克城明白,這麼久都不見人影,這個租客要麼是聽到了風聲,要麼是出了意外,大概率是不回來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人得認命啊,巡完這一圈,就回屋和崔沖吃羊肉喝酒,然後收拾一下回縣衙。
武克城正要往回走,卻看到村口方向,雪裏閃着一個人影。
他心裏一動,迎了過去。
來人越走越近,是一個五十歲不到的大個子男人,與報案人描述的租客一致,身上還背着一件包袱。
等武克城看清那雙像鷹一樣的眼睛時,他完全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來人警覺性極高,好像嗅出了味道不對。
“老鄉,麻煩......”武克城剛要搭訕,那人轉身就跑,慌亂中一腳踩進了路邊的雪窩子,把自己摔了出去。
沒等武克城回過神來,那人又掙扎着翻身上路,包裹也不顧了,拚命往村外跑。
武克城趕緊追了上去,但村子裏一條沒栓好的大黃狗卻沖了出來,咬住了他的右腿。
“啊,你給我站住!”武克城嘶吼着,想從狗嘴裏掙脫。
正當他以為租客要跑掉的時候,卻聽到了骨頭清脆的碎裂聲,隨後是一聲痛苦的嚎叫。
崔沖提着哨棍衝到武克城身邊,趕走了大黃狗。
“大人,不要緊吧?那人被我撂倒啦。”崔沖喘着粗氣,上手來扶。
“先別管我,把人控制住,趕快帶回縣衙。”武克城捂着腿上的傷口,
鮮血從指縫裏滲了出來。
長安縣衙里,腿被打折的租客,刑具都還沒上,就全招了。
租客名叫張秀,過去是葯肆幫工的夥計,近幾年一直在長安販賣五石散。
因為貨源不穩定,他一直籌劃着獨立制散。
前一段時間,他花重金買到了五石散的配方和工藝,經過半個月的折騰,竟然製成了。
自從高宗年間“藥王”孫思邈上奏朝廷禁了五石散之後,這種能讓人飄飄欲仙的散劑就在長安黑市奇貨可居,吸引了不少人鋌而走險。
和武克城分析的一樣,張秀在離開村子的一個月裏,一直在長安推銷自製的五石散。
“這案子辦的痛快!明天再讓他交代幾個買葯的下家,沒準能摟着幾個有錢的主,也不枉咱們兄弟二人半個月受這些罪。”崔沖說著,從懷裏掏出酒壺,喝了一大口。
“你怎麼會提前埋伏在村口,不是說要煮羊肉嗎?”武克城摸着腿上剛綁好的繃帶,突然想起了在村口神兵天降的崔沖。
“大人最近心事重,早晨出門連隨身的匕首都忘帶了,我就想着給你送去。沒想到遠遠就看到村口來了一個人。大雪天早晨還趕路,怕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你當時邊走路邊琢磨事,沒看到,我就偷摸到村口,打算斷他退路。”崔沖興奮的說著,又喝了一口酒。
“那根哨棍也是你計劃好的?”武克城有些佩服眼前這位矮胖的手下了。
“村口這大黃狗凶得很,我帶着哨棍是防這畜生呢。沒想到用在了張秀身上,折了他的腿,也就省事了。”崔沖越說越得意,還想喝酒,可隨身的小酒壺已經見底了。
“多虧你,不然這案子真不知道是什麼光景了。等我腿傷好了,請你去青綺門,我在那兒有相熟的酒家胡,咱倆好好喝點。”武克城腿上的傷口疼的厲害,他是真心感謝崔沖,但今天實在沒精力再去玩樂了。
和崔沖道別後,武克城也起身要走,為了這個案子,他已經半個月沒着家了。
可看着自己的傷腿,他又坐回了書案。
這樣回去,妻子和父母一定會擔心,還是等腿傷好點再說吧。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月亮明晃晃的掛在天上,縣衙的幾處院落沉湮在冷白的月光里。
武克城坐在值房的書案前,挑亮蠟燭,開始謄寫口錄,梳理案情。
忽然,他苦笑了一聲。
回想起來,今天審訊算是新奇,主審武克城腿上纏着綁帶,勉強支撐,忍痛提問,嫌犯張秀拖着斷腿,攤在椅上,疲於應答。
雖然張秀如實招供,但武克城今天明顯不在狀態,很可能遺漏了什麼線索。
他看着張秀的口供,回想起兩人迎面碰到的情形,突然感覺血湧上頭。
張秀背着的包袱呢!
武克城不想再等,他拖着傷腿,又返回了囚房。
“今天崔沖押着犯人回來,有沒有物證登記入庫?”武克城剛進囚房,開口就問當值的獄卒。
“大人,是有一個包袱,但裏面除了衣服和乾糧,就是幾味丸藥,我這就給您取來。”獄卒跑向證物間,轉身拿出了包袱。
“知道這是什麼葯嗎?”武克城看着包袱里的丸藥,一時沒有頭緒。
“丸藥大都是這種烏黑色,除了大夫,普通人不好分辨。不過這藥盒我認得,一看就是萬福祥炮製的高檔葯。”獄卒從包袱里翻出一個錦緞制的小盒,給武克城看了看。
“你準備好筆墨,我要再審張秀。”武克城徑直走向囚房。
“我不識字,沒法給您當書記啊。”獄卒有些詫異,一個普通禁藥案子,沒必要大晚上的再審一次。
“你準備筆墨就好,我自己邊審邊記。”武克城沒有回頭,他不想例會這個多嘴的獄卒。
張秀癱坐在囚房角落,被崔沖打折的腿只被簡單固定,劇痛一陣陣的襲來。
“你包袱里的丸藥是什麼?”武克城不想再折騰張秀,怕他疼暈過去,就直接在囚房開始審問。
“這丸藥叫底也伽,能醫百病,登徒浪子們還把它當成房中術的秘葯,黑市今年賣的很火。我原本想帶回村裡拆解配方,要是能成,以後就不做五石散的買賣了。沒想到剛進村就被你們逮了。”張秀的臉因為疼痛有些扭曲,表情分不清是懊惱還是後悔。
“我不想聽你那些沒影的計劃,丸藥哪兒來的?”武克城有些煩躁。
“底也伽不是禁藥,長安的葯肆都賣。”張秀使勁坐直了,他不想惹怒這個能決定他命運的人。
“不是禁藥,黑市怎麼會流行?”武克城越問越沒有頭緒。
“底也伽吃上幾回就能讓人犯心癮,但葯肆賣的太貴。兩丸藥合一小兩,賣九文,和犀角一個價。除了貴族富賈,誰能吃起?黑市上的熟手,正價買入底也伽,碾碎后加入蜂蜜和其他藥材,重新炮製。一丸真葯能變成四丸仿葯,藥效是差點,但便宜啊。”張秀疼的臉色發白,一口氣把知道的全說了。
“今天就到這,給他備點水喝,別為難他。”武克城回頭安頓獄卒,然後讓張秀在供詞上畫押。
從囚房出來已是亥時,夜晚冰冷的空氣讓人格外清醒,被狗咬傷的腿還是隱隱作痛,但武克城心情不錯。
案情了解到這一步,他很滿意。
至於底也伽在黑市流行的事情要不要查,該怎麼查,他還要再斟酌。
回到值房,武克城翻出了崔沖留下的一壇酒。
他要喝幾杯,緩解一下腿傷。
累了這麼久,該好好睡一覺了。
可能是那幾杯酒的緣故,這一晚武克城睡得特別沉。
直到卯時,急促的敲門聲才把他驚醒。
“大人,不好啦!張秀死啦!”獄卒帶着哭腔向屋裏喊。
“啊?”武克城猛地一下坐起,顧不得穿鞋,赤腳就去開房門。
“剛才和我換班的兄弟來點卯,發現張秀在囚房裏靠牆斜坐着,沒半點動靜。開鎖進去一看,發現人都硬了。大人您得替我做主啊,昨晚他還好好的。”獄卒說著就要跪下。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武克城沒有理會獄卒的請求,他直接關上房門,癱坐在書案前。
衙門仵作很快驗明了張秀的死因。
原來,人在骨折后若處置不好,骨髓會流入血液,再加上囚房冰冷,張秀又被寒氣入侵,最終導致肺部血脈不通。
他竟是被活活憋死的。
在押犯人死亡,在長安縣衙並不少見。
因為是馬上就能定罪的禁藥販子,武克城和獄卒並沒有因為晚上的審訊惹來什麼麻煩。
反倒是崔沖,因為在村口那一棍下手太狠,被縣令責問。
張秀的突然死亡,完全打亂了武克城的計劃,他還沒有問到張秀這幾年販賣五石散的下家。
“昨晚的審訊,就不該浪費在那幾味藥丸上!”武克城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拇指用力按壓着太陽穴。
“事到如今,我看就是這狗東西該死!”崔沖覺得自己委屈極了,他昨天還是擒賊的功臣,只過了一晚,就變成縣令眼中下手不知輕重的惡人。
“走!去青綺門,案子辦不成,還不興咱們喝酒嗎?”武克城忽的一下站起來,自顧自的走出值房。
崔沖愣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