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仕蘭中學的開學第一課
少年睜開雙眼,撥開雨幕。
天地晦暗,他的黃金瞳孔是其中唯一的光,可那光又太微弱,反倒將黑暗襯得更加濃郁。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紅色的玫瑰,側坐在一輛藍色的共享單車上,看着不遠處被淋成落湯雞的路明非。
泛白的紅唇輕啟,打了個哈欠:“你醒的太早啦。哥哥。”
他笑得如同一個即將得勢的帝王,可整個人看上去卻虛弱的像是一朵隨時都要零落凋謝的罌粟花。
“那啥,你沒事兒吧。”
“不好意思,讓哥哥看到我丟臉的樣子。”雙瞳光芒一虛,雨幕中少年的身影也隨之暗淡。
路明非急忙走近,卻見少年周身的雨滴化作無數刀劍,一柄一柄的插進少年嬌小的身軀里,漫天雨滴被暈染成紅色。
“不要過來啦,哥哥。我還沒有準備好。”
“要,要我報警嗎?”路明非卻沒有停下,依舊一步一步的靠近這個傷痕纍纍的少年。
路鳴澤輕輕閉眼,笑着張開雙臂。
“好呀,不過也不要太緊,不然哥哥也會受傷的。”
“諧音梗可是要扣錢的。”
既然還能開玩笑,那應該沒事兒吧。
雖然正常來講一個人被傷成這樣怎麼都不可能沒事兒,但不知怎的,路明非就是知道,他沒事兒。他不可能有事兒,他不能有事兒。因為,他是……
“哥哥。你真的不應該再靠近了。”少年目光一凝,路明非被看得怔住。
“我沒法保護你,我甚至無法阻止我自己傷害你。抱歉哥哥。你醒來的太早了。我還什麼都沒有為你準備好。”
說完,少年又打了個哈欠。
“你為什麼叫我哥哥?”路明非問道。
“因為你就是我的哥哥,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始終與我在一起。”少年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抬起手,輕輕抓住一柄沒入他胸口的劍柄。接着,一寸一寸的將那柄貫穿自己心臟的長劍拔出,隨手丟在地上。傷口處的一抹血紅隨之在雪白的西服上散開。
“請等等,哥哥。不用等太久,很快的,很快所有的背叛都將償還。”說著,他再次抬手,拔出貫穿肋骨的短刀,同時,他看向路明非,露出淺笑。
“哥哥,到那個時候,再好好抱緊我吧。”
“而在那之前,哥哥,請你活下去。如果實在困難,我貼心的為哥哥準備了一份生存戰略。”
“對了。晚上雨大,還是別騎共享單車了。還有,如果需要光的話,你只需要說,要有光就可以了。是聖經梗哦,很酷對吧。”
“啥?”
“該醒了,哥哥。開學第一天在漂亮女孩面前,記得表現的好一些哦。”
“路明非同學?”
路明非被陳雯雯的聲音喚醒,發現自己的袖子濕了。他老臉一紅,急忙捂住嘴巴,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流口水。
“你怎麼哭了啊?身體不舒服嗎?要我幫忙去跟老師請假嗎?”陳雯雯依舊如早上一樣,抱着一本書,溫柔體貼的詢問路明非道。
“啊,我……”路明非還未從剛剛的景象中抽離出來。
他彷彿還能看見雨幕中渾身傷口的少年對他展露笑顏。那是個夢嗎?路明非有些疑惑。他從不記得自己有個弟弟,但那個少年卻令他感到很熟悉,他了解那個少年的一切,正如那個少年也同樣的了解關於自己的一切。少年對他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卻充滿了孤獨,而路明非了解那種孤獨——不,不是“那種”孤獨——少年眼中的孤獨,就是路明非自己的孤獨。
“路明非同學?”
陳雯雯伸出手,在路明非眼前揮了揮。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看到路明非同學的眼睛變成了金黃色。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剛夢見我上課遲到,還沒穿褲子,就嗷的一聲原地風暴哭泣了。”
陳雯雯也不是傻子,她看得出路明非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憂鬱絕非是因為夢到自己沒穿褲子。但既然他不願說,陳雯雯也不再追問。他們才剛剛認識,陳雯雯不想顯得太冒犯,可她畢竟還是瞥見那一瞬間的悲傷,她覺得自己不該就這樣走掉。
於是她想了想,露出靦腆的笑容,開口問道:
“路明非同學平時喜歡看書嗎?”
“看書?看啊……”
作為一名穿越者,路明非自恃心智早熟,小學初中基本上沒怎麼聽過講,為了找回穿越前的記憶,大部分學習時間都被他拿來閱讀這個世界的各種文娛作品,有世界名著,也有通俗小說,有電影電視劇,也有漫畫動畫。
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了一大堆,記憶是一點兒也沒找到,成績也拉胯了下來。最終只得了這樣兩個結論——第一,雖然他是穿越過來的,但不知是因為記憶缺失,還是因為天性如此,他的心性還遠遠談不上有多成熟,小屁孩的年紀思考問題是也確實跟小屁孩一個樣,中二時期甚至比一般中二更加中二。第二,這個世界大部分文娛作品和他印象中原本世界的文娛作品差別不大。
“不過看的挺雜的。”
路明非說著抬頭,看了眼被陳雯雯抱在懷裏的書。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
這本書他囫圇吞棗的看過一遍,感觸不深。講的大概是一個有錢的中國少爺和一個法國小蘿莉之間因為個人和時代因素最終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
他不是很愛讀這種憂愁的故事,讀的時候他時常幻想如果他是那個有錢又俊朗的中國少爺,就乾脆卷了家裏的錢和那個法國小蘿莉私奔,逃到天涯海角,找一處湖畔的小屋,過着不為人知又幸福快樂的生活。
“那你看過這本嗎?這是我最喜歡的小說。”
哎呀。路明非看見陳雯雯將那本《情人》遞了過來,感到有些尷尬。
如果擱別人,他大可以一翻白眼說這書的男主就是一煉銅術士,FBI可以直接踹門槍斃的那種。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陳雯雯,漂漂亮亮,安安靜靜,捧着本書,彷彿與這個喧囂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陳雯雯。他再怎麼缺心眼,也不至於在她面前做出這種焚琴煮鶴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硬着頭皮問了一句:
“你覺得,到底是什麼讓他們沒法走到一起的?”
陳雯雯先是一愣,繼而眼睛一亮。
她沒想到路明非同學真的讀過這本書。
可這種遇到知己的欣喜,很快又因為路明非的問題而漸漸褪去。
“他們……”
她張開嘴,感覺有很多想要說的,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於是,陳雯雯的臉慢慢的就紅了。
這本書她讀了十幾遍,對書里的每一段文字都如數家珍,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不好意思……”陳雯雯重新將書抱在胸前,下意識的用手臂掩住書的標題,眉毛微微蹙起。
“我……好像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啊……額……這樣啊。”陳雯雯這一顰一蹙,讓路明非看得痴了。
“那!路明非同學,你是怎麼看得呢?”陳雯雯有些不甘心的反問到。
“我……”
“嘿!在聊什麼呢?”一個爽朗的聲音突入的闖入二人的對話。
陳雯雯被嚇了一跳,猛地轉身,梳在腦後的馬尾辮啪的打了路明非一臉。
“嗨。”趙孟華比陳雯雯高一個腦袋,此時正站在離她一步遠的距離,落落大方的輕抬起一隻手,對她打招呼道。
“陳雯雯同學對吧,我是趙孟華。”
“嗯。我知道你。我是說,我記得你的名字。”陳雯雯理了理鬢角的頭髮,笑着回答道。
“趙孟華同學也喜歡看書嗎?”
“啊,喜歡是喜歡,不過看的不多。”高大的趙孟華抬手抓着后脖子,歪着腦袋,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青春,陽光,充滿運動感,彷彿是從運動飲料廣告裏走出來似的。
見話題被趙孟華打斷,路明非着實鬆了一口氣。
因為他自己都沒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
“笑死人了,想顯擺一下人都不給你機會。”這時,他的同桌,那位一開學就狠狠踩了他一腳的蘇曉檣不加掩飾的嘲諷他道。
“啊?對同學你來說,這種就算顯擺了嗎?那我背首床前明月光是不是也算顯擺啊。”路明非一臉無辜的回懟。
對剛剛那一腳,他還是有點不服氣的。
“你什麼意思?”
這話里的意思,蘇曉檣能聽不出來?蘇曉檣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說她沒文化!她當即瞪眼拍桌起身,聲音陡然高了八度。把一旁聊得正開心的趙孟華和陳雯雯都嚇了一跳。
“您消消氣,消消氣,我也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注意。”
“你……”蘇曉檣見路明非這一臉賤樣,一時竟也不知道該怎麼發火,咬着牙,抬腳,狠狠踹向路明非,路明非早有防備,一個側身躲過,沒料到蘇曉檣這一腳真就一點力都沒留,路明非這麼一閃,她頓時失去重心……
兩人就這樣一起栽倒在地。
路明非雙手捂着臉彷彿一個被惡少欺凌的民女,蘇曉檣雙手撐着地面,壓在路明非身上,惡狠狠地看着他,兩人都是滿面通紅。
蘇曉檣剛剛那一句“你什麼意思”本就將班裏不少人的目光吸引到她和路明非身上,此時這更戲劇化的一幕更是令兩人成了全班人的焦點。
“靠,你一個男生,能不能不要搞得像我要對你做什麼一樣!”蘇曉檣氣急敗壞的對身下的路明非道。
這時,不知道是誰突然“喔喔~”了一聲,接着,班裏就像是突然進了一群猴子一般,怪叫起鬨聲一片。
蘇曉檣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
被陳雯雯和趙孟華攙起后,她原地踏了兩腳,身子站定,整好衣服,視線掃過班裏起鬨的眾人。
目光所及之處,喧囂停止。
路明非這時突然想起這女孩自我介紹時說的一句話。
“我家裏人都覺得我是天之驕女,所以都叫我小天女。”
“大家也可以這麼叫我。放心,我擔得起。”
小天女,蘇曉檣。
他這才算是記住了這個漂亮女孩的名字。
不過記住也沒什麼用。這位小天女這整一天都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開學這天是周五,上午報道結束后,就按照周五正常上課的課表上課,明天周末正常放假,下周到校直接開始軍訓。
開學第一天,大部分老師都沒急着講課,基本上都在聊完課程大綱和學習安排后和同學們鬧磕閑聊。反倒是每周一次的藝術實踐課,正兒八經的上了一節課。
教藝術實踐課的老師是個長相頗為帥氣的中年大叔,頭髮黑白交雜,留了個小馬尾,戴着老式方眼鏡,穿着洗到發白的灰色條紋襯衣和看上去大他腿兩圈的黑西褲,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落魄中年藝術家的氣質。
“因為我們這個實踐課,一周也就這麼一次,所以咱們就邊畫邊互相認識吧。”打他走進教室起,臉上就帶着笑,不過他笑得時候嘴似乎抿的很緊,似乎是有些緊張。
“那我先帶大家去畫室……啊,應該說是美術教室,下次上課的時候,直接去美術教室就好了。大家注意安靜,不要吵到學長學姐們。”
他說話聲音不大,斯斯文文的,甚至帶着點怯懦,絲毫沒有作為老師的威嚴感。班裏這群剛剛聚到一起的新生自然是按捺不住,還沒出教室門就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組織去郊遊的。
路明非到是老老實實的按照老師的話一路保持沉默,倒不是他不愛講話,而是他有些同情這老師。他覺得頂着這樣一張帥臉的老師,年輕時必然也有着一段飛揚跋扈的時候,應該也曾肆意揮灑畫筆,試圖追尋自己心中的藝術,直到沉重的生活將他的稜角磨平,最終變成如今這般溫馴,平和。
路明非一直覺得他這種擺爛衰仔受委屈被人看不起是應該的,因為本來就沒有怎麼爭取過努力過,靠着穿越者的身份自顧自的嘚瑟了整個小學初中,到最後,啥也不是。可老師這種帥氣藝術家也得受這個委屈,路明非就覺得挺不服氣的了。
可路明非也沒轍啊,所以也就只能默默的保持安靜,不給老師添麻煩。
不過他一旁的蘇曉檣就不一樣了。
“沒聽老師的話嗎?吵什麼吵啊!都給我閉嘴。”
“大家還是安靜一下吧。”
幾乎是同時,走在隊伍末尾的陳雯雯也開口說話了。
前者是一道命令,高高在上,不容置喙,後者則是好言相勸,輕聲細語。也不知道哪邊起的作用更大,班裏真就一下子安靜下來。
美術老師在這時回過頭,對兩位女生笑着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感激。
美術教室的門非常老舊,鎖頭都已經是銹跡斑斑,消瘦的美術老師整個人貼到門上使勁推才把門吱呀一聲推開。
“不好意思,本來是想提前來學校打掃的,但是臨開學有點事情。”
看到同學們紛紛掏出紙巾擦拭凳子,老師帶着愧意說道。
見眾人坐定,他簡單的做了個自我介紹。
他叫張楚,九十年代從央美畢業后,在美國留學了幾年,具體在哪兒他沒說,只說留學歸國五年後到的仕蘭當美術老師,這一當就是十多年。
待同學們做完自我介紹,他走到教室后側,從牆角將一個被灰布裹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東西搬到美術教室中間。解開繩子,輕輕揭開灰布,裏面是一面方形長鏡。
“第一課,也不講那些無聊艱深的東西了,美術嘛,最重要的還是動手畫,今天我們先來試着畫人像。”
“上來就畫人像?不先教打型之類的嗎?”一位顯然有些美術功底的女生問道。
“啊,我是覺得大家不要有太大包袱,畫的好畫的差都沒關係,我這也算是給大家摸個底,了解一下班裏的整體情況,畢竟咱仕蘭的學生,大多數都還挺多才多藝的。說不準有的功底比我都好。”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環視眾人,再度開口:
“我想請個同學當模特,模特的話,坐在這裏,對着鏡子畫自己就可以了。嗯……有自告奮勇的嗎?”
“我。”老師剛一說完,蘇曉檣便落落大方的站起身。
“用擺造型不?”
“不用不用,就坐在這裏就行了,你就看着鏡子畫,其他同學就看着你。”
蘇曉檣瞥了一眼鏡子,利落的將凳子和畫板抬起,坐到鏡前。
畫這位一開學就霸氣外露的小天女,班裏眾人顯然都有些壓力,似乎都很擔心自己畫丑了惹她不開心。
蘇曉檣透過鏡子,看班裏同學面露難色,手背一挑,撩起耳後長發,對班裏眾人展露笑顏。
那是依舊帶着十足驕傲的笑容,剩下那一點點友善多少帶着點施捨的意味。
“大家別拘着啊,隨便畫。我又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真的假的?現在我被踹的那隻腳可還疼着呢。”
唯一的不和諧音來自路明非。
蘇曉檣表情一凝,一轉頭看向不遠處的路明非,笑意更盛,眼神中卻充滿殺意,路明非看得一陣膽寒,連忙將頭藏到畫布之後。
她心裏暗暗切了一聲。回頭,看向鏡中的自己,頭一抬,驕傲的輕哼,拿起筆,默默在畫紙上打起稿線。
下課後,蘇曉檣留了下來,直到教室里只剩她和張楚老師時,她走到老師的講桌前。
“還有什麼事嗎?蘇曉檣同學。”
“能讓我看看嗎?放心老師,畫的多難看我都不會生氣的,就只是想看看。”
張楚老師低頭看了眼桌面上的畫稿,思索了一會兒,點頭答應,將畫稿遞給蘇曉檣。
蘇曉檣接過畫,對老師點點頭,接着目光垂下,帶着微笑,一張一張的翻看起來。
大多數人的作品她都不感興趣,她其實只是想看看趙孟華是怎麼畫她的。
不過翻到趙孟華的作品時,她又感到有些失望。
挺普通的,就和其他那些沒學過畫畫但認真的想畫好的人畫的沒什麼不同。
剛想把畫稿還給老師時,她突然心念一動,又往後翻了幾張,找到了路明非的畫稿。
她本以為那小子可能會故意把自己畫的很醜,可一眼看過去,卻哼笑了一聲。
這小子畫的哪是她蘇曉檣,分明就是EVA里的明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