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 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
就在蘇軾在黃州的定慧院安頓下來之際,他的弟弟蘇轍由於他的牽連被貶筠州(今江西高安),此時的蘇轍,已經別過了恩公張方平,帶着張大人給兄弟二人的贈詩正在一路南行。
春雨中,蘇轍一行已經到了高郵的地界。
而與此前做太守時的熙熙攘攘、前呼後擁不同,蘇軾在夜宿黃州的禪智寺時,已真切地體驗了一把人間清涼的苦楚。
夜半時分,佛燈漸暗,飢餓的老鼠早已等不及地爭相出來覓食,山雨欲來前的大風,颳得修竹發出嗚嗚的鳴響。
蘇軾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時曾在一座破院的牆壁上看到的詩句,“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當時不知何人所寫,“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但是今天的場景卻使得他真正體驗了那兩句詩的處境。
原來,蘇軾少年時所見到詩,為潘閬《夏日宿西禪寺》裏詩句。說起來,二人似乎在詩詞上還真有緣分。
潘閬字夢空,一說字逍遙,號逍遙子,大名(今屬河北)人。宋初著名隱士、文人、詞人。此人疏狂放蕩,但詩詞俱工,有詩名。尤以詠錢塘江潮詞著名,時人畫《潘閬詠潮圖》,王禹偁等曾為序贊。其中《酒泉子》詞中“弄濤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最為世人傳誦,蘇軾亦愛之,書於玉堂屏風。
烏台詩案后,蘇軾的弟弟蘇轍就警告他,此次入獄皆因“禍從口出”,從此以後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少寫些詩詞。但蘇軾真是無可救藥,出了監獄就賦詩一首以作紀念。
詩云:“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真性情的蘇軾,真實真醇,作詩是他的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從陶淵明那裏悟來的。初到黃州的蘇軾,在逐漸和貶謫之地建立感情之餘,早把流放地贈予他的苦難與失敗,當作“逐東風轉良夜”的前兆,逐漸擺脫了人生最黑暗的時刻。
元豐三年二月,蘇軾來到黃州,寓居在定惠院,定惠院在黃岡縣東南,是北宋年間有名的古剎。
有一次,蘇軾在月夜偶出漫步,春意盎然里,他作了兩首《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的詩。
罹難之餘的蘇軾仍心有餘悸,他閉門謝客,任由評說,頗有隱居之感。兩首詩都是全篇除首尾二聯外,皆用對仗句,風格極為清峭。
初到黃州時的蘇軾,剛剛經歷了一百多天的牢獄之災,心緒是複雜紊亂的,他寧願做一個與世隔絕的“幽人”,與明月清風為伴,排解心中鬱悶。
“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他發現飲酒還是老酒更濃烈,喝醉了還會口出狂言,發泄不滿。顧及臉面,他選擇閉門謝客,只對着妻子傾訴心事,任人嘲罵。
他在罹難之後,心有餘悸,對慕名來拜訪的人,一律採取避而不見的策略,流露出隨遇而安、曠達閑適的卻又真切地表現了當時環境的險惡和詩人憤激憂懼的感情。
在定慧院的東邊,飯後散步的蘇軾看到滿山的雜花叢中竟有一株海棠,但當地人都不知道他的名貴。
“陋幫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在貶謫之地能夠見到海棠,因為蜀地是海棠之鄉,一度使得蘇軾竟有了回到故鄉之感。
荊南人樂京,也是因反對新法而被彈劾的官員,如今任黃州監酒稅,閑暇時也作詩自娛。蘇軾沒事時也會唱和一番樂京的詩作。“廢興古郡詩無數,寂寞閑窗易粗通。”在黃州期間,蘇軾作了不少詩,還著有《易傳》九卷,也可以說是將《易經》弄得“粗通”了。
初來乍到,因郡中無一人是舊識者,與人交往頗多不便,故蘇軾經常獨自策杖到江邊,看江水雲濤的景色,以打發那自以為是無聊的時光。
寄寓江南武昌車湖的嘉州犍為人、年過六十的王齊萬(字子辯)聞訊過江來黃州看望蘇軾。
身在異鄉,見到故里鄉親,彼此之間自然十分親切,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訴衷腸,一談就是大半天。
由於寒食節臨近,王齊萬不得不趕回車湖,臨別時真誠地邀請蘇軾到自家作客,蘇軾欣然應允。王齊萬此次到黃州看望蘇軾,其實是受其兄王齊愈之命。
王齊愈當時的年齡在七十歲左右。王齊愈善詩詞,《全宋詞》中就有他的作品八首。
在王齊萬與蘇軾的交談中,王家兄弟為何從四川犍為遷徙到鄂州武昌車湖寓居應是其主題。當蘇軾送走王齊萬之後,心情依然激動不已。
通過與王齊萬的交談,使他對黃州、武昌有了大致的了解,特別是王齊萬兄弟以蜀人寓居武昌車湖將近半個世紀,給蘇軾謫居黃州的心情注入了新的元素。就在當天,蘇軾於感慨萬千中作詩一首贈給王齊萬,詩題為《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正與伍洲相對,伍子胥奔吳所從渡江也》。
“江上青山亦何有,伍洲遙望劉郎藪。”蘇軾此詩內涵豐富,由西蜀嘉州犍為順江東下的王齊萬弟兄寓居武昌車湖劉郎洑四五十年乃不得已而為之,而劉郎洑又正好與楚國大夫伍子胥叛楚適吳所從渡江處的伍洲相對。
古今之事非巧合即有因緣——當年富甲西蜀的王氏書樓的主人,由榮華富貴到背境離鄉;一代名臣車胤,蒙冤受害,客死異鄉;為報仇雪恨的伍子胥叛楚適吳最終卻被吳王所殺。
同是天涯淪落人,蘇軾詩“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二句在這裏戛然而止,耐人回味……
王齊愈、王齊萬與蘇軾交往時的年紀當在六十歲以上,而蘇軾當時年不過五十。
春日裏,在黃州的蘇軾,因沒有公事要干,有一次卯時晨起便喝了三杯酒,中午還吃了些肉菜。飯後,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昏昏然就睡著了。
至天色將晚時分,酒勁還沒有完全過來,不過蘇軾還是強着起身出了門。在一片朱雞鳴叫、斑鳩咕咕的濕暗的黃昏作詩一首。
蘇軾甚至還在想,這種在酒醉狀態下作的詩,不知改天是否還能看懂呢?
宋時,凡州、軍皆設有天慶觀,大多為舊道觀所改建。
在江南的春雨中,是牡丹花如期盛開的時節。
聽說今年黃州天慶觀的牡丹花開的艷麗,愛好牡丹的蘇軾,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不管是在杭州,還是密州或湖州,蘇軾每逢春日裏牡丹盛放的季節,必會到園中去觀賞一番。
在黃州的天慶觀里,蘇軾冒着春雨,饒有興緻地觀看了牡丹,還作了三首詩。雨晴后,還遊覽了四望亭等處。
老同事樂京擔任黃州酒稅,有時還會給蘇軾送一些酒,拉上蘇軾一起去天慶觀觀醮。
荊南人樂京,為布衣時,鄉里稱其行義,事母至孝。助役法推行之時,樂京上書曰:提舉常平官言不便。遭提舉官劾之,詔奪著作佐郎。經十年,乃復官,監黃州酒稅。
此人亦善詩,所以說,二人也在一起詩詞唱和,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三月十一日,蘇軾在杭州的老搭檔陳述古病逝,享年六十四歲。
剛到黃州時的無所事事的日子裏,蘇軾只有給老前輩或老朋友們寫信傾訴自己的苦悶。他在給司馬光老先生的信中,蘇軾說道,自己被流放到這一偏僻之地,就像生活在井底,絲毫不知道洛陽的消息,不知道老先生您近來吃飯與睡覺如何?
蘇軾覺得,自己因懵懂無知、愛好表現而獲罪,說到底災禍是自己招致的,這一點自己無話可說。只是因此事又牽連了不少的朋友,使得自己非常的痛心!雖然說,他的老前輩都高風亮節、氣度不凡,不會因為一點牽連就黯然失色,但是畢竟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想到這些,自己彷彿是芒刺在背、坐卧不安。
如今在黃州,自己就住在距離江邊不到十步遠的距離,耳邊整日都是是不絕於耳的江濤聲。一日之內,江岸邊的江南群山就如畫卷般展現在面前的幾席上一般,這種感覺是此前從沒有過的。
在這裏缺這少那,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野菜粗食,這些都不是什麼問題,只是拜會司馬大人的機會遙遙無期,想起來不免心生惆悵。
到黃州后,蘇軾一直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老朋友王鞏,好在蘇軾剛到黃州不久就收到王鞏的書信,王鞏在信中問詢蘇軾每天都幹些什麼?
蘇軾回信說,自己從信中知道了老朋友的一些當下的消息,已稍稍化解了信中的優思。自己每天歲和尚們吃些素食淡飯,閑了就去溪水裏釣釣魚,到附近山上采些草藥,聊以消磨時光。
當然,蘇軾剛到黃州時,也有不少的朋友來信相慰,像李公擇、元凈(辯才)、道潛(參寥)、法言等都是蘇軾的至交,都沒有因為蘇軾的被貶而疏遠他。
特別是章惇,在蘇軾獲罪人皆避之不及之時,給蘇軾來了書信,還在信中對蘇軾關愛有加、噓寒問暖。
蘇軾回信說,自己以前的缺點與過失就很多,好在有着自由與章惇極力勸誡。但是自己卻剛愎自用,不以為然,而到了監牢中時,才追悔莫及。當時料想自己必死無疑了,不想聖明的君主寬大為懷,又讓自己苟活與人間。
如今,每天只有痛加悔恨自己的罪過,循規蹈矩與安分守己,才能贖回一點點自己的過失。
蘇軾告訴章惇,黃州這個地方偏僻落後,天氣多雨,景色混混沌沌的,只是魚蝦材米等物價比較便宜,倒是適合窮人們的生存。自己多年來沒有多少積蓄,現在又被停了俸祿,自己尚且能夠跟着和尚們吃些齋飯,不知家人們過來后怎麼生活。
如今家眷們還在子由家裏,子由的子女眾多,早已是負債纍纍。
蘇軾還告訴章惇,自從到達黃州后,只出去拜見過一次太守,從那以後就閉門不出,在家看看閑書,也多是佛經類的書籍,筆硯算是不敢再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