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14日(3)
菲利普·馬尼埃·曼恩中校,陣亡於1916年3月5日。
李凡特·克呂爾少校,陣亡於1916年2月28日。
讓·費德森上尉,陣亡於1916年3月1日。
皮埃爾·喬治·弗拉蒙特上尉,陣亡於1916年3月4日……
伴隨着鐘錶單調的滴答聲,讓·德內爾獃滯地凝視着桌子上的合影。
這是擺在房間裏唯一能證明他曾參加過大戰的物件,要不是為了讓羅貝爾認識自己的親生父親,恐怕連這張合影都不會擺放在能被人看到的位置上。
榴霰彈把人打成漏勺,馬克沁將人撕成爛肉,擲雷器讓人碎作一地,毒氣使人在絕望中等死,最後榴彈再將死人和活人一起掩埋。
這些事情德內爾並沒有對羅貝爾隱瞞,但年輕的羅貝爾絲毫沒有被嚇倒。正相反的是,這些乾癟的描述讓他越發敬佩經歷了這一切的生父和養父。
“戰爭絕不是個好東西,於我而言,父輩在戰爭中帶來的最寶貴的東西不是其他,正是法蘭西永久的和平。”
養子所追求的和歌頌的正是如此,但是在德內爾眼中,他的實踐與目標實在是南轅北轍。
羅貝爾,或者說年輕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常常容易被理想主義所鼓舞,滿腹戰鬥熱情。雖然號稱追求和平,但是卻很難認可以衝突雙方的妥協和讓步作為追求和平的手段(而愚蠢的法國政客卻是另一個極端,他們只會單方面的讓步——那不是妥協,是投降)。
他們更傾向於去消滅“和平的敵人”,目前為止,最好的靶子就是希特拉了。推翻希特拉是當代年輕人中最流行的話題,無論是叫囂再次懲戒德國的愛國青年,還是狂熱支持斯大林主義的左翼進步人士,在對待希特拉的態度上倒是空前一致。即使德內爾始終不能理解的極右翼分子,他們扞衛希特拉這個靶子的“活力”也清楚地展現在市民面前。
這些人跟1913年那些熱衷對德復仇的年輕人沒有太大區別:一方面歌頌和平與繁榮,另一方面卻不肯對鄰國人民有絲毫的諒解和寬容。反對希特拉可能是對的,但認為“德國人生來野蠻邪惡,所以才會讓希特拉上台”無疑大錯特錯。
捫心自問一下,希特拉之所以能上台,共和國對德國過分的欺壓難道就沒有什麼影響嗎?國社黨的支持率不正是在魯爾事件后才一路飆升?
“我們要歌頌追求冒險的熱情、歌頌勁頭十足地橫衝直撞的行動。英勇、無畏、叛逆,將是我們詩歌的本質因素……我們要歌頌戰爭——這清潔世界的唯一手段。”
在德內爾年輕的時候,意大利人菲利波·馬里內蒂在《未來主義宣言》中的陳述幾乎鼓動了所有的同齡人。如今雖然主流輿論都在強調和平,但德內爾絲毫不懷疑,這些煽動性的文字依然能引起青年的躁動——儘管他們常常會用“保衛和平”來掩飾對戰爭和英雄主義的嚮往。
必須用武力手段“保衛和平”對於法國人而言當然不是事實,現在法國在外交上仍有斡旋迴轉的餘地(如果博諾外長不負眾望的話)。
青年們在不痛不癢地譴責一番舊盟友日本之後,便繼續將矛頭對準了希特拉。
他們追求的離正義相去甚遠,更多的是優越:一個民族勝於另一個民族,一個階級勝於另一個階級……
要是法蘭西的政客和年老的將軍們能將他們十分之一的自卑分給給年輕人,並且吸收他們十分之一的狂妄,法國絕對會成為人間天堂。
羅貝爾年輕偏激的舉動讓德內爾越發絕望,他認定是自己忽視了羅貝爾的教育,才導致養子向著他幻想中的戰場一路飛奔——儘管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參軍是因為對戰場的憧憬。
他明明可以成為一個航空工程師的……
“年輕人大概都是這樣子的吧,阿讓,不撞南牆是不會回頭的。”薇爾莉特溫柔的鐵手輕輕蓋在德內爾因悲哀和自責而發抖的雙手上,“即使是那時的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不也頂撞霍金斯,信誓旦旦地說‘我沒在燒’嗎?”
德內爾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垂下了眼瞼,不再緊盯着與戰友的合影,顯得格外消沉。
薇爾莉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用義肢輕輕拍打面前同事好友的手臂,讓金屬的輕微響聲安撫這位疲憊的老戰士。
“我有些累了。”
薇爾莉特的眼神里充滿擔憂和牽挂,因為面前的德內爾看上去可不止“有些累了”,與羅貝爾相比,現在的德內爾活像具屍體:“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阿讓,等我一下。”
說完,薇爾莉特起身離開了德內爾的房間,過了幾分鐘,她重又出現在了房間的門口,吃力地抱着一個比她還要大的玩偶:“我把它借給你,我的英雄會讓你安然入睡。”
薇爾莉特的“英雄”是一個以大戰時期法軍士兵為造型的玩偶,這個玩偶幾乎沒有臉。鋼盔遮住了額頭,野蠻生長的眉毛蓋住眼睛,不知道多久沒刮的鬍子佈滿下巴,因而嘴巴也消失不見,五官就只剩了一個髒兮兮的鼻子最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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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算什麼英雄。”德內爾看了一眼這個玩偶,再次低下了頭。
“我不許你這麼說。”薇爾莉特將玩偶輕輕放到了床上,溫柔地說道,“他一直照顧我,保護我,還把少校帶回了我的身邊。”
薇爾莉特捧起了德內爾的臉,“兇狠”地警告道:“你聽着,讓·德內爾·戴澤南上尉就是我的英雄,我不允許你詆毀他,說他是懦夫!”
…………
“今天太晚了,已經上不去了。”
羅貝爾搖頭晃腦的樣子逗笑了泰勒,儘管沒趕上最後一趟登上艾菲爾鐵塔觀景台的電梯,但兩人看不出有絲毫遺憾,尤其是羅貝爾,或許他還巴不得上不去。
“你肯定上去過吧?”羅貝爾握着泰勒的右手,指了指高聳入雲的塔頂。
“瞧你的記性,師父帶我上去過,還和你一起!”泰勒做了個鬼臉,“也不知道是誰,爬到一半就嚇得哇哇大哭,最後還要師父背上去!”
“是誰啊,不是泰勒嗎?”
“噫——”泰勒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隨後與羅貝爾相視而笑,兩人的快活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戰神廣場上,驚起幾隻棲息在林間的麻雀。
笑聲平復下來之後,羅貝爾看了看四周:“我們就在這裏站着?不太好吧,要不要去找個酒館夜店什麼的?”
“那裏太吵,就在這裏吧,我想和你多待一會。”泰勒將頭靠在了羅貝爾的身上。羅貝爾看着這位活潑的姑娘,心臟怦怦直跳。泰勒留着幹練的短髮,紅褐色的髮絲卷出帽檐,氣質和小時候似乎沒什麼變化:一樣的精神幹練,大大咧咧。
“看啥看?”
郵遞員泰勒笑眯眯地摘下帽子,與高她半頭的羅貝爾對視着。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討論一下結婚的事情了?”
泰勒的笑容消失了,她震驚地眨了眨眼睛,隨後甩開被羅貝爾握住的右手,接着兩隻手從兩側捏住羅貝爾的兩腮用力地拉扯:“羅貝爾你這個混蛋,居然用這種方式求婚!你還是不是法國人?!”
“啊啊啊——好姑娘!好姑娘!我現在沒錢啊!”羅貝爾慘叫着告饒。
泰勒的雙手更加用力:“我差你這點錢!至少準備束花啊!”
“本來已經買了,藏在你的儲物櫃後面,但是被老爸痛罵一頓之後給忘了……”羅貝爾理虧地笑了,伸手握住泰勒溫暖的雙手,總算讓自己的面部肌肉從“鐵鉗”下解救了出來,“明天你回郵局一定能找到。”
“真是的,打不過你了。”泰勒無奈地放開手,面前的青年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被自己修理的滿街亂竄的小屁孩了。看着呵呵傻笑着的羅貝爾,泰勒沒好氣地呵斥道:“至少給我唱首歌吧,酸菜佬!”
“酸菜佬”本是對德國人的蔑稱,但早在少年時代泰勒就這樣稱呼毫無浪漫感的羅貝爾。
他笑着學電影上德國人的樣子,猛地一碰鞋跟,用德語回答道:“是!長官!”
泰勒看着像鵝一樣踢着普魯士正步的羅貝爾哈哈大笑,羅貝爾則起勁地用德語唱着民歌:“我必須,要動身,要離開小城鎮,離開小城鎮,待在家中吧,愛人!”
兩個年輕人正在玩鬧,突然聽到耳畔響起了一聲爆喝:“離法國姑娘遠點,酸菜佬!”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羅貝爾懵逼地停下腳步,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玻璃酒瓶已經貼着他的腦殼飛過去。
“被當成德國人了?”泰勒錯愕地看向酒瓶飛來的方向,六七個醉醺醺的年輕人捲起袖子向他們兩人逼來,搖搖晃晃,來者不善。
“跑!快跑!”
“站住!!打倒希特拉!!”
羅貝爾撿起地上的軍帽,被泰勒拖着拚命向戰神廣場外跑去,那些醉漢還執着地追趕,但他們哪能追的上一個每日至少要跋涉十公里的郵遞員和她的男朋友呢?
才跑到木偶劇院,那些暴躁的醉漢就已經被徹底甩掉了,大喘着粗氣的兩個人再次相視大笑。
“這一陣快跑,讓我想起來我們小時候了。”羅貝爾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微笑着直起身來。
“哈哈,是啊,你這個小笨蛋跑不過我,居然讓薇爾莉特替你跑,真是狡猾!”
“你怎麼就不能記着我點好事?”
“嗯,好歹大學期間還記得給我寫信,雖然文筆跟薇爾莉特比起來簡直難以入目,而且——”
泰勒的“無情鐵手”再次捏上了羅貝爾的腮:“居然讓我自己上門取,你就差這半蘇郵票錢?”
“這不是想多見見你嘛,哈哈哈……”
兩人在戰神廣場待到兩點才返回旅社,羅貝爾和泰勒都比較傳統,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第二天六點,羅貝爾最後帶泰勒吃了一頓早餐,約定保持通訊之後便準備各分東西。
吻別之後,泰勒踏上了返回公司的電車,看着羅貝爾的身影消失在巴黎的街頭,泰勒在興奮疲倦之餘突然也有一點頭疼。
“哎呀,師父該怎麼辦啊?”
德內爾不太可能反對二人戀愛,但他會支持他的養子——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天之驕子的羅貝爾與一個普通的女郵遞員結婚嗎?
7月15日六點半,距離上工還有半個多小時,泰勒計劃回屋最後休息一下再去分揀郵件。但其實再多睡一會也不會耽誤事,因為師父肯定會早早起來,把所有郵遞員的郵件都分好。
說起來有些尷尬,因為這顯然是應該所有郵遞員一起乾的工作,但師父非常執着地承擔了這項任務,理由聽上去有點扯:他說分揀郵件可以緩解自己的失眠癥狀。不僅如此,他還堅決地拒絕了霍金斯老闆給他多發的加班費。
恐怕只有在軍警監視下的苦刑犯才能比師父更能給僱主壓縮人力成本吧?
令人意外的是,泰勒發現公司居然已經提前打開了大門。走到大廳的時候,她聽到二樓人偶工作區傳來了一陣女人的哭聲,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師父昨天身體就不太好,難道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焦急的泰勒立刻衝上二樓。
“請冷靜一下,夫人,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寬裕了。”
薇爾莉特標誌性的沉穩語氣傳到了她的耳中,看來出問題的不是師父,泰勒總算是放下心來。
“泰勒。”師父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師父?”
泰勒轉身看到了已經衣着整齊,準備出發的德內爾,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泰勒總覺得今天的師父顯得特別幹練。定睛細看,她才發覺德內爾在小腿上打了綁腿。
德內爾走到了泰勒的身邊,交給了她一個鼓鼓的信封:“請幫我把這個交給羅貝爾。”
“這是?”
“他生父和戰友的合影,以及兩千法郎。”德內爾解釋過後,便背着行囊進入了薇爾莉特的辦公室。
泰勒驚愕地捏着這筆將近德內爾一個半月工資的巨款問道:“師父你要去哪兒?”
“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