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熾熱的寒冬(3)
讓·德內爾一度認為這是父親所在的團集合的消息,直到他意識到眼前的並非父親的臉龐,而是農舍黢黑的屋頂,他才意識到是114團正在準備開拔,夢已經結束了。
看看手錶,五點十七分,德內爾感覺自己頭痛欲裂,似乎睡在風口讓他着了涼。他吸吸鼻涕起身,發現士兵們普遍精神萎靡,顯然他們中的不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這不奇怪,合唱之後激動與振奮總會在殘酷的現實前退去,人都怕死的嘛。當時斷時續的炮聲不斷刺激着他們的神經,提醒他們無數現代科技的大殺器在前方等着他們的時候,哪還有幾個新兵能夠依然保持從容?
德內爾望着天花板獃獃地坐着,他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失去父親的悲憤沖淡了對戰爭的恐懼,亦或是相反,對未知戰場的恐懼讓他自始至終都哭不出來?
無論如何……失去敬愛的父親,總不該像這樣冷靜吧。
“早飯是麵包和碎牛肉粥,還有送不上前線去的香檳,中尉。”
德內爾在114團僅有的下屬,列兵多米尼克已經為他取來了早飯。
“不是所有無色的葡萄酒都能叫香檳的,多米尼克,按老規矩來。”所謂的老規矩,就是指讓·德內爾與多米尼克分享軍官伙食,算是中尉對自己唯一下屬的“重視”的體現。
“不用老規矩了,德內爾中尉,今天軍官和士兵的飯是一樣的。”多米尼克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
“嗯,斷頭餐啊。”德內爾一句話便讓多米尼克的笑容消失了。
作為參加戰鬥前吃的最後一頓正經伙食,這頓早餐的豐盛程度可以說是罕見的,不過放眼望去。除了極個別像李凡特少校這樣的老手以外,大部分人都沒什麼吃飯的心思。
讓·德內爾自己也吃的味同嚼蠟,過不多久,各營各連便按照先前的安排到街道上集合,準備開赴凡爾登前線。
然而部隊卻遲遲等不到出發的命令,114團的官兵們在道路上站到六點半,仍然沒有接到命令。於是士兵們被解散到路兩旁的屋檐下休息,一千多人在蘇伊利這個不大的小鎮上排出了一條壯觀的“刺刀長廊”。
“團長說什麼時候開拔了嗎?”C連連長弗拉蒙特上尉一連劃了三根火柴才點上煙。
李凡特不耐煩地揮揮手,驅散面前的煙霧:“不知道,團長說讓我們等着,這是查爾斯少將的命令。”
“媽的,事真多。”弗拉蒙特罵罵咧咧地回連里去了。
眼看時間已經到了上午八點,而且還不見得能立刻開拔,讓·德內爾也有點擔憂。
蘇伊利距離前線還有二十多公里,考慮到團里只能靠步行凡爾登,等走到那裏至少也得是下午了。
即使中間道路通暢,沒有敵襲,在下午三點左右進入陣地就算動作快了。這樣距離天黑也只剩兩個小時,熟悉戰場和佈置陣地的時間極不寬裕,萬一被安排到新的防線上,工事還得現挖。
鑒於114團普通士兵堪憂的戰鬥力,在陌生的環境和倉促構建的陣地中,萬一遭遇德國人突擊隊夜襲……
這樣的道理團長他們也懂,可這不是他們說了也不算嗎?也就難怪所有有經驗的軍官都非常煩躁。
“連以上軍官集合!”
漫長和荒謬的等待終於結束了,位於後方一百米的團部總算有了新的命令。讓·德內爾好歹也是“團屬炮兵連長”,也就有了跟隨李凡特一同前往團部的資格。
在前往團部的路上,德內爾詢問李凡特:“可以讓我的通訊兵離隊了嗎?”
“再等等,這種事情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是在出發之後裝作忘記處理什麼事情,然後讓通訊兵離隊辦理。”
“明白了,少校。”德內爾想了想,又問道,“那麼以後該怎麼辦?”
“什麼以後?”
“就是說,如果我沒回來……”
“那還管他幹什麼?”德內爾幼稚的想法遭到了少校的訓斥,“看他下一個長官的想法了!”
意識到自己撞到了少校的槍口上,德內爾乖乖閉上嘴,一言不發地跟着長官與團長會和。
團長那裏多了一個陌生的中校,當二十多個中尉以上軍官集結到團部的時候,這個中校大皺眉頭:“太多了,不需要這麼多人,營以上軍官吧。”
德內爾看到曼恩中校和其他幾個團部的軍官不約而同地翻了個白眼。
“有些人在司令部里待太久,連一個團有多少個連長都搞不清了。”C連連長對這樣不經過大腦的命令十分抵觸,他陰陽怪氣的語氣讓德內爾心驚膽戰,以至於無意識地緊盯着他的臉。
“不用擔心,區區一個中校還不敢發作。”德內爾被身旁的李凡特輕輕肘了一下,“這裏不是軍校,不是你的直屬上級的話,高級軍官跟要上戰場的軍人較勁怎麼都不佔理。”
“明白了,少校。”德內爾低聲回答,果然,那個陌生中校的臉色變得僵硬了起來,卻只能裝作沒聽見。
C連連長譏諷過後,114團的軍官們在氣勢上呈現出一致對外的勢頭,二十來號人一起強勢圍觀那個陌生的中校,他的底氣顯得有些不足:“就三個營長和營副,還有團長跟我來。等等,你們不是一門炮都沒有嗎?怎麼還有一個炮兵軍官?”
中校最後一句話是盯着德內爾說的,一群鋼盔徽章是手榴彈的軍官中,只有他的徽章是兩門老式滑膛加農炮交疊的炮管,而且他軍服的顏色也比其他人更深一些。
德內爾剛要敬禮彙報自己的情況,陌生中校突然笑了:“昨天就是你啊,嗓門真夠大的,一塊來!”
德內爾按捺住不耐煩,敬禮出列,跟到了李凡特少校的身邊。
“我們要去幹什麼?”團長曼恩中校瞅准機會發問。
陌生中校走在最前,頭也不回地回答:“司令要召見你們。”
十分鐘后,即上午8:21,114團的八個主要軍官和讓·德內爾這個“添頭”在一個巨大的沙盤之前列隊。昨天在農舍門口咆哮的中將目光犀利,不停地在德內爾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
或許是心理作用,德內爾覺得他盯着自己的時間格外長。
想想也是,八個校官,就自己一個中尉,兵種還不一樣,覺得扎眼也是在所難免的。
“敬禮!”
司令官到了。
九個即將奔赴前線的軍官一齊敬禮,帶起身上的武器裝備發出清脆的響聲,讓司令部里頓時充滿了肅殺之氣。
司令官神色平靜地向軍官們回了個禮,德內爾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在法軍中以體恤士兵而聞名的將領:上將亨利·菲利普·貝當。
難怪今天早飯有葡萄酒呢,在貝當將軍手下作戰,生存的概率不見得會提高,但至少伙食能改善不少。
“你們是114團。”貝當將軍的鼻音很重,似乎感染了風寒。
“是的,將軍!”曼恩中校在隊首洪亮地回答道。
“嗯。”貝當將軍惜字如金,附身看向了沙盤,“你們的任務是支援95團,他們的目前的位置在這裏,杜奧蒙要塞和蘇維爾要塞之間的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村莊。”
貝當將軍的語氣很平緩,但隨着他的描述,軍官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主要原因就是,95團所處的位置實在是兇險無比。該團被卡在兩個要塞之間的一塊低地,碰巧處在德軍重炮的射擊死角之中,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都會被榴彈屠殺,進退維谷。
但是這塊位置的價值又很大,若是德軍不顧95團,直接進攻蘇維爾要塞,就會將自己的側翼暴露在他們的槍口下。但如果要拿下95團陣地,德軍就只能在沒有重炮的掩護下頂着法軍重炮進攻。
該團地勢的低洼使得德軍重榴彈炮難以找到合適的發射陣地,前移又要冒將陣地暴露在法軍重炮射程內的風險,所以95團的存在本身就讓德軍如鯁在喉。
也難怪司令部下定了決心,即使冒着被炮火覆蓋的風險,也要支援這支處於關鍵位置的部隊。因為蘇維爾要塞的裝備還沒有到位(原先要塞里的重武器基本都被拆走調往索姆河方向了),調配物資還需要時間,要是蘇維爾要塞再像杜奧蒙要塞一樣被德軍輕取,那麼凡爾登山區防線就被捅穿了!
沒人想在默茲河右岸看到德國人的尖頂盔吧?
人命換時間,就是這麼殘酷。
“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是法蘭西需要戰士們頑強作戰。”貝當誠懇地說道,“一旦德軍發起大規模進攻,這個地方很難守住,我要求你們堅持到3月1日,這個時間以後,你們可以自行決斷。”
所謂自行決斷,就是允許投降的另一種說法,看來貝當司令員也清楚,這鬼地方,上去就別想撤回來了。
貝當司令員說完,鄭重地向114團的軍官們敬了個禮,德內爾再次和上級一同回禮,渾身上下的瓶瓶罐罐乒乓作響。
“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嗎?”
曼恩中校先提出了問題:“95團的情況怎麼樣?這個陣地塞兩個團是不是有點狹窄?”
“不必擔心。”那個陌生的中校通報了一個“好消息”,“95團昨天發動了一次反衝鋒,一千多號人只剩了不到二百,你們的動作也得快點了。但是不必過於緊張,從巴黎徵調的汽車已經到了,你們團坐車到凡爾登,再徒步前往陣地。”
真是絕了……面對數倍以上的敵人,放棄有利地形進行反衝鋒,該說他們勇敢還是愚蠢呢?
“還有呢?”司令官繼續發問。
德內爾悄悄吞了口唾沫,他有一個建議,但是作為軍銜最低的軍官,他有必要確認其他長官都沒有別的想法了。
等了一秒,他終於舉起了手:“報告!能否多提供一些信號彈以引導炮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炮兵中尉身上,貝當將軍笑了:“是你,我能認出你的聲音,昨天我剛躺到床上就聽到了你的歌聲,比榴彈炮都要過癮!”
司令部發出了一陣友善的鬨笑,德內爾尷尬的挺直了身體:“抱歉打擾您的休息!”
貝當將軍輕輕擺手:“沒有的事情,得知高盧的男子漢們如此渴望戰鬥,我反而可以高枕無憂了。信號彈不是問題,阿貝爾中校將給你們處理,想要多少就搬多少。”
貝當將軍確實是一位和藹體恤的長官,德內爾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多米尼克安然度過十六歲生日的機會。
讓·德內爾敬了一個禮,隨後猶豫地說道:“還有一個情況請允許我向您彙報,是關於我的通訊兵……”
通訊兵剛一出口,德內爾就挨了身邊李凡特少校一拳,於是便又不做聲了。
“他的年齡?”
貝當將軍在戰爭爆發的時候只是個旅長,下面軍官的想法當然瞞不過他,讓·德內爾的心思被他一口道破。
“是的,司令官。”德內爾只好繼續說下去,“我的通訊兵,列兵多米尼克今年只有十五歲……”
德內爾自認為理由很充分,畢竟離成年還差三歲就入伍未免太過離譜,但是他的話還是被那位冷眼相對的中將打斷:“你沒有聽說嗎?來自洛林的讓·弗里德里希也是十五歲,他已經為共和國負傷過兩次了!”
讓·德內爾看向了貝當,司令官灰白的眉毛微皺,也不知道是對誰的不滿更多一些:“這樣的理由無法說服吉·約馬將軍,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德內爾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果然自己還是太年輕。將這件事情報告給將軍們,不但沒讓多米尼克遠離戰場,反而將“暗箱操作”的空間都搞沒了。將軍拒絕讓多米尼克待在後方,那麼一旦他待在“撤退線”以後,面對的就只有被軍法官處決這一條路。
既然這個事情是他自己搞砸的,那麼德內爾覺得有必要再做最後的努力,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強作鎮定地開始胡扯:“我之所以建議他留在後方,是因為我發現了他的特殊才能。”
他感到李凡特又給了自己一拳。
但是面對將軍們的審視,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干吧!反正多米尼克的情況也不會變得更糟!
至於自己的前途?能活着回來再說吧!難道吉·約馬中將還能現在就斃了自己不成?
“說來聽聽。”貝當將軍饒有興緻地盯着讓·德內爾。
“我的通訊兵方向感極強,而且從不暈車,無論面對怎樣的干擾,都能集中注意力,尤其擅長在方向劇烈變換的情況下迅速定位目標……綜上,我認為他能成為一名優秀的飛行員。”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一營的營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即使是向來比較看好德內爾的李凡特少校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他的幼稚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就這麼稚嫩,為了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個星期的通訊兵,就敢在兩個將軍面前睜眼說瞎話,還飛行員……李凡特在心中瘋狂吐槽:你怎麼不幹脆說他能當將軍呢?
至少“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這句話還有拿破崙來背書!
眼看吉·約馬中將就要發作,讓·德內爾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貝當司令官先笑出了聲。
緊張的氣氛多少緩和了一些,司令官面帶笑意提問道:“炮兵中尉,你叫什麼名字,今年有多大?”
“報告司令官,讓·德內爾·戴澤南,十七歲!”
德內爾的餘光瞥到同團的長官們有人略微前傾身體,好奇地看向自己,貝當將軍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看來你也瞞報了自己的年齡。”
“沒有,將軍,我只是提前從軍校畢業了。”
“好吧,讓·德內爾中尉,我暫且相信你的眼光,就讓你的通訊兵去航空隊試試,要是他沒有你說的這麼厲害,我可要跟你算賬了。”
讓·德內爾笑了,向司令官敬了個禮,回答道:“如果那時候我還活着,任由將軍處置!”
“行了。”貝當將軍隨意地一揮手,“在奔赴前線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需要你回答,讓中尉。”
“將軍請講!”
“你的父親是不是叫瓦爾特·亨利·戴澤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