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熾熱的寒冬(2)
日耳曼人的戰爭機器在法蘭西的領土上咆哮怒吼,重型火炮的聲音似巨人的腳步一般震撼人心,德意志帝國彷彿已經在山巒上具象為一個憤怒地歌利亞,無情地摧毀螻蟻般的法國士兵。
德內爾曾經認為自己作為炮兵軍官早已熟悉各式戰爭之神的轟鳴,足以抵抗住炮火的威懾,然而當他第一次目睹數以百計的火炮同時射擊的時候,他還是感受到難以名狀的震撼。
“他們可別被嚇尿了褲子。”少校口中的他們,自然就是指營里的新兵了。
“我去振奮一下戰士們的士氣。”德內爾中尉收起了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將它小心翼翼地夾在書中,走下了樓梯。李凡特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也離開了屋頂。
隔間的隔音效果確實不錯,當進入隔間的時候,遠處德國人的炮聲幾乎要被李凡特的腳步聲壓了過去。
李凡特與德內爾所在的第114步兵團是一個有着悠久傳統的部隊,是共和國常備步兵團之一。該團在馬恩河戰役中損失慘重,近乎全軍覆沒。但好在軍官還活下來“不少”(大概四分之一),於是這個團很快就在“巴黎拯救者”加利埃尼將軍的過問下迅速補充,然後到總長的麾下聽令。
然而剛剛補充完整的114團在兩次香檳戰役期間再次損失殆盡,尤其是第二次香檳戰役中,愚蠢的前團長將整團的步兵送到德國人的機槍和榴彈炮前,好似豬仔進了屠宰場,那慘象甚至讓素以遲鈍和無情著稱的霞飛將軍都目瞪口呆。
114團在兩個小時之內丟掉了團旗,91%的軍官和74%的士兵,以一個慘烈無比的方式為落後時代已久的“法國狂怒”畫上了句號。或許這次災難深深地刺激到了霞飛,他更加堅定了對法軍指揮層進行大規模換血的想法——114步兵團的慘敗很有可能間接促進了菲利普·貝當將軍的青雲直上。
畢竟法國本土人口只有德國的三分之二,容不得死板的軍官繼續揮霍下去。
走在德內爾身後的李凡特少校,彼時任114團B連的上尉連長。去年5月份的時候,他在阿爾貢山上被馬克沁一發撂倒。子彈穿過了他的左腿內側,差點把命根子帶走。一直到現在,李凡特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
德內爾曾經看過《巴黎回聲》的一篇報道,某個不幸的士兵在那個不可描述的器官中彈傷愈後向上級報告,要求把自己派到最危險的地方以確保“為國捐軀”……李凡特差點就成了報道的主角。
不過上帝不會讓一個人總是倒霉,在床上養傷期間,新團長在9月的進攻中把全團都送光了,李凡特險之又險地躲過一劫。
1915年11月,114團終於得以再次重建,原B連連長李凡特上尉升任一營營長。只不過這次補充的士兵要麼是還沒有服過三年兵役的純新兵,要麼是已經結束服役十來年,嚴重跟不上時代的四十歲以上的男性。
不客氣的說,114團算是徹底廢了。如無意外,這個團至少要到1916年6月才能重現出現在法軍前線作戰序列中。
不過戰場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
德意志帝國陸軍是一支具有強烈進攻精神的軍隊,他們沒有坐等法軍與同盟軍按部就班地在索姆河發起新的攻勢,而是在二月底搶先重鎚砸在了距離巴黎僅兩百公里的凡爾登。
萬幸,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延誤了的德軍的攻勢,如果德國如期在2月11號發起攻勢,於法軍而言則萬事休矣。在2月21日傍晚,德軍轟擊凡爾登的炮聲即使在巴黎都能聽到,第二天上午,年級長便宣佈德內爾提前畢業,到114步兵團擔任團屬野戰炮兵連的連長。
操蛋的是,到2月24日德內爾找到部隊的時候,他才發現114團並沒有配備哪怕一門野戰炮,原計劃列裝的“75小姐”被司令部調去了前線。基於此種尷尬狀況,團長命他先到一營去訓練士兵鼓舞士氣,至於炮,會有的。讓·德內爾得到了保證:大炮在杜奧蒙要塞上多得是。
通往凡爾登的三條道路,除巴勒迪克公路外,一條鐵路和另一條公路均被德軍炮火覆蓋,嚴重限制了後勤的輸送,儘管如此,總參謀部還是竭盡全力將儘可能多的汽車調往前線。
在同一場戰役中集中如此多的汽車承擔運輸任務,或許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但這與114團無關。由於114團戰鬥力很差,他們上前線的優先級比較低,只能徒步向戰區進發。
該團才剛到距離凡爾登20公里的蘇伊利,前方就有不利的消息傳來:凡爾登的核心要塞之一杜奧蒙要塞淪陷了。
要塞的淪陷已經是一天前的事情,之所以現在才知道是因為114團一直在行軍,沒能架起電話和電報線。等到114團晚上入住小鎮與上級聯繫上的時候,讓·德內爾終於確認這下真的沒有大炮了,他如今只能留在團里當個“軍人模範”。
上級命令114團在蘇伊利過夜修整,於10小時后,即2月28日上午6:00動身前往凡爾登前線。
以上,就是讓·德內爾在凡爾登戰役爆發后第一周的經歷。往複奔波,一無所成。
德內爾回到了農舍,在隆隆的炮聲中清清嗓子,準備履行自己一周內最常履行的職責:鼓舞士氣。
準確的說,是唱歌。
114團在短短几天內就發掘出了讓·德內爾作為歌唱家的“潛能”,他有着天生的音準和作為炮兵軍官後天磨練出的大嗓門。
“注意!”德內爾的聲音震耳欲聾。
他看到士兵們紛紛轉頭看向自己,幾個沒有被自己聲帶轟炸過的交際花明顯打了個哆嗦。他想說什麼,卻怎麼也組織不好語言,彷彿父親的陣亡帶來的悲哀和憤怒已經烤乾了他的理智。
那就乾脆不說了,他舉起右手,如往常一樣擺出了指揮的姿勢:“戰友們,《吉倫特派之歌》!”
手臂揮下,炮聲就是前奏,他帶頭唱起這首曾為第二共和國國歌的愛國歌曲,歌詞脫口而出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首歌與面前的情勢是如何的貼切:
“聽吧報警的大炮轟鳴,法蘭西在向兒女呼喚!”
歌聲勉強蓋過了遠處的炮聲,士兵們紛紛加入合唱,由於恐懼的影響和急於擺脫恐懼的心理,他們唱得聲嘶力竭。
前線已經從戰俘那裏獲得了德軍的戰役代號:“處決地”,銳氣勃勃的德國總長法金漢將軍和皇太子已經決心在凡爾登放干法蘭西的鮮血。鑒於目前法軍重炮尚不足德軍的五分之一,兵力勉強達到二分之一,德國實現目的的可能性不可謂不大。
因此,身處危難之中的法蘭西母親需要每一支法國軍隊,包括114團這樣的魚腩抵抗德國的精銳突擊隊,為軍隊在凡爾登的重新部署爭取時間。
戰士們要面對的殘酷前景,讓德內爾再次在心中感慨,自己靈機一動領唱的歌曲實在是太應景了。
“為國罹難!為國罹難!”
現在正是每個法國男兒犧牲救國的時候!
炮聲消失在了雄壯的歌聲中,戰士們的情緒被完全調動起來,他們緊抓着插着刺刀的步槍互相擁抱,交際花們被法國軍人們令人動容的愛國熱情所感染,也用高亢的歌喉加入了大合唱。
正當德內爾將全部熱情投入到指揮中,站在草垛上玩命地揮動手臂的時候,他用餘光瞥到門口多了幾個軍官,他很快意識到站在最邊緣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團長,曼恩中校。
讓·德內爾隱約藉助農舍外路燈的燈光瞥到了曼恩有些詭異的表情,目光向中間一掃,他的心裏咯噔一下:那個軍官戴着有華麗刺繡的紅色的平頂帽,至少是個將軍,哪個將軍要來視察114團?
沒等德內爾示意暫停向將軍敬禮,那個將軍反倒先發出一聲怒吼:“閉嘴!!!”
爆喝令激昂的歌聲戛然而止,讓·德內爾被嚇了一跳,軍官和士兵們也面面相覷,眾人忙不迭立正敬禮。將軍敷衍地回了一禮便揚長而去,沒有留下任何指示。
“這是怎麼了?”處於懵逼中的營長李凡特從穀倉內側走到門口,向團長詢問道。
“有一位將軍剛到蘇伊利,要睡覺,你們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
德內爾也從草垛上滑下來向團長敬禮,順着曼恩中校的目光看去,農舍斜對面不到一百米的一家別墅外已經佈滿了衛兵。
“真他媽的,他們又不用去送死,我們連唱個歌都不行嗎?”李凡特的話真說到德內爾心裏去了。
團長顯然沒想到合適的話反駁一營長的吐槽,他裝作沒聽見一般繼續說道:“睡覺吧,明天不吹起床號,我讓通訊兵挨個連來叫。”
不用說,肯定還是為了保障某位,或者某幾位將軍的睡眠。
軍官和士兵們躺了一地,交際花們也離開了。德內爾在農舍門口找到了自己的通訊兵,那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年。
“多米尼克,給我保存好這本書。”德內爾將《追憶似水年華》塞到了他的手裏,他已經計劃好,明天進入戰區之前,就以“保存遺物”這個理由讓多米尼克留在蘇伊利,“去問問李凡特少校和各連長有沒有什麼東西希望讓你保存。”
“是!”
多米尼克的腳步漸漸遠去,讓·德內爾枕着裝防毒面具的袋子沉沉睡去。
讓·德內爾與父親上次見面還是父親應徵入伍的前一天,也是共和國發佈總動員令的第二天,那天德內爾從軍校請了假,到巴黎車站的徵兵點送父親參軍。父親馬上就要過37歲生日,正巧卡在第一批徵兵年齡上限的邊緣。
每一個法國人都在歡呼戰爭,有機會參軍卻放棄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徵兵點裏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德內爾甚至看到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身着軍大衣跟登記人拍桌子,要求從軍入伍。
一年半以前還沒有人意識到現代化的戰爭是何等的恐怖,父親的想法也不例外:“阿讓,或許在你畢業入伍之前,我們就把仗打完了。”
“阿讓,德內爾。”父親注視着自己,“即使戰爭磨鍊男子漢的意志,但是我還是衷心希望你不要接受這樣的磨鍊。我想你的母親也會贊同我。”
“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