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腐爛(4)
德內爾的雙手因虛弱而發抖,他估計自己已經流了快500毫升血。
飢餓、缺水讓他的頭腦發昏,兩眼發黑,步伐也變得踉蹌。他身上沒有食物,有水但是不敢喝,因為水就會從下顎的創口流出來。德國人98式步槍所配發的刺刀寬度比國產的勒貝爾刺刀大不少,捅出來的口子自然也比用國產刺刀自殘造成的傷口大得多,止血也就更慢。
傷口好不容易止了血,德內爾暫時還不敢喝水再沖開它,再流一點血確實死不了人,但是他就不能保證自己還能走到15公裡外的普拉特德克穆勒了。
他感到口腔里的舌頭頂到了上顎,起初他以為自己捅壞了舌骨,讓舌頭控制不住地上翹,但很快他就發現情況不是這樣,而是腫脹的舌塞滿了他的整個口腔。德內爾想笑又笑不出來:他現在看上去絕對像只渾身流膿的癩蛤蟆。
德內爾走過蕭索的切爾塔村,沿着小路向叛軍指示的目標“普拉特德克穆勒”村蹣跚而行。或許這一條道路對叛軍來說已經是“內線”,德內爾並沒有遇到哨卡和檢查站。
亨利他們說的很對,在埃布羅河以外的方向,叛軍的確防禦薄弱。
想到亨利,德內爾低下頭默默加快了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按照兩個叛軍給出的說法,巴斯蒂安很有可能已經被逮捕了。叛軍絕對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參加過共和軍的人,尤其是外國志願者。法國在西班牙內戰上採取了中立態度,不支持公民參加內戰任意一方,也就不可能為巴斯蒂安提供任何保護。
也就是說,巴斯蒂安被槍斃或者絞死已成定局,而德內爾對此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只有儘早趕到“普拉特德克穆勒”,為這位背井離鄉的同胞帶去一點最後的慰藉了。
經過四個小時的行走,德內爾終於抵達了那個名字特別長的村莊。
戰爭讓平民的生活變得艱辛,雖然上次大戰的時候德內爾一直在前線,但是他也聽過泰勒和羅貝爾孩提時候的交流,多少也能了解一些戰線後方的艱難歲月。“普特拉德克穆勒”也不例外,戰爭讓這個村子無比蕭條。
但是這也未免……太蕭條了些吧?
不僅街道上看不到人,明明是該做午飯的時間,村子裏也沒有任何做飯的跡象,整個村莊裏一片死寂。當德內爾走到村中心的廣場上的時候,有一條皮毛上泛着油光的大黃狗跑到了他面前二十幾米的地方,那條畜生的眼神令久經沙場的德內爾心裏都有些發毛。
這個村子肯定有問題!
德內爾下意識地想握住拳頭,但右掌的劇痛卻讓他回過神來。他緩緩挪到路邊,用左手撿起了一根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木棒,跟那條狗對峙起來。
或許意識到雙方的體型差距太大,那條大黃狗在喉嚨里低吼了一聲便跑開了。儘管如此,德內爾也沒有放下木棒,而是警惕地向村子的盡頭走去。臨近村子的北面,一陣惡臭讓德內爾險些吐出來——這臭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
他的血流加速,耳朵一時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撥開路邊草叢的時候,一團烏雲一般的蒼蠅撞了他滿懷。德內爾扔掉棍子,試圖用左手驅趕這些令人作嘔的蒼蠅,但他很快發現,這些蒼蠅身上居然粘着膿血。
“他媽的!”
在一處收割乾淨的苞米地里,密密麻麻地疊着幾十具屍體,男人、女人、老人都有(雖然因為腐爛成巨人觀已經難以辨別)。這些屍體的皮膚下涌動着成千上萬的蛆蟲,孵化出的蒼蠅更是不計其數。
這些人顯然不是游擊隊,因為游擊隊員的屍體就在德內爾的腳下,整齊地排成一排,頭顱全都不翼而飛,屍體慘狀同樣使人不忍直視。
巴斯蒂安就在屍體中,那根由他的妻子朱麗親手織成的圍巾昭示了屍體的身份,一個丈夫不可能把這樣珍貴的東西送人。
德內爾強忍着不適,任由粘着屍油腐肉的蒼蠅衝擊着自己的臉龐(甚至有不少蒼蠅開始叮他下顎和右手的傷口),走到散發著惡臭的屍體旁,用棍子挑起那根已經發黃的白色圍巾,隨後將屍體翻過來,掀開了屍體上身的胸兜。
在胸兜里,德內爾找到了巴斯蒂安和朱麗的合影和其他的一些信件。
好吧,這就是他……
德內爾坐到了他的身邊,打開挎包,拆開了那封由薇爾莉特代筆的家書,開始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念這封信:
“我的摯愛:”
深情的思念,熱切的期盼,如今只能說予膨脹的腐屍和遮天的蠅蟲了。
德內爾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在飛快地流失,彷彿每說一個字都在流血。這種感覺很快成了現實,下顎的傷口再次開裂,除了劇痛以外,溫暖的血流也再次肆意奔涌在他的喉嚨上。
薇爾莉特的信不長,口舌遭受重創的德內爾花了不太長的時間便念到了結尾:
“即使現在……相隔兩地,我也……依然……愛着你。”
這柄由薇爾莉特鍛造出的,用來戳痛巴斯蒂安內心柔軟之處的文字匕首,如今只能被德內爾用來給自己千瘡百孔的內心施以酷刑。
面對眼前地獄一般的景象,德內爾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他只肩負着一個妻子的期望,而在他面前的農田裏,又腐爛着多少人的丈夫、妻子、父母或子女呢?
如果上帝真的是仁慈的……
“嗯……我又不是上帝,我怎麼管得了那麼多。”德內爾努力扯動嘴角,做出微笑的樣子,但終究還是被越發洶湧的淚水戳穿了表象。
在普特拉德克穆勒的死者,在甘德薩的死者,甚至更久遠的——凡爾登、香檳、亞眠、貢比涅……屍山血海,遙無盡頭的屍山血海……這其中當然也有德內爾不可磨滅的“功勞”。
如果殺死入侵祖國領土的敵人,或者幫助飽受壓迫的人去反抗專制暴虐的劊子手這樣的正義感尚足以支撐德內爾冷峻果斷地扣動扳機,報出一系列無情的數字將敵人轟成碎塊,那麼去別的國家裏燒殺搶掠算什麼?!
“快點,讓上尉,你還在等什麼?”
夢魘般的記憶再次浮現在眼前,德內爾甚至已經不願做出回答,畢竟無論他在腦海中拒絕多少次,都無法改變他那天已經開了槍的事實。
“正義這種事情,輪不到我一個罪人去主持吧。”
德內爾這樣想着,乾脆躺在了臭氣熏天的屍體旁,想像自己已經死了。
“對不起,羅貝爾,薇爾莉特,泰勒,還有霍金斯先生、元帥……就這麼結束吧。”德內爾繼續喃喃自語道,“殺人犯讓·德內爾·戴澤南就此度過了罪惡的一聲。”
臭氣熏天的屠殺場,熾熱的太陽,遮天蔽日的蒼蠅……要是死在這裏,就連蒼蠅都是現成的。
他正要閉上眼睛,卻瞥到了一個女孩正站在路旁直勾勾地盯着她,是天使嗎?不,不對,他還沒死吧?
想到這裏,德內爾便再次支撐着坐起身來,把那個看上去還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嚇了一大跳。但她卻並沒有離開,依然緊盯着德內爾。
啊,我明白了,德內爾似乎明白了女孩的想法,於是便將自己口袋裏的錢以及其他手錶一類的值錢的東西全都摘下來,輕輕放到土路上,但是小女孩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德內爾也沒了辦法,只好再準備躺回去。
“等等……先生……(西班牙語)”小女孩突然畏縮地開口說話,讓德內爾停住了腳步,“那個……請問……您是郵遞員嗎?(西班牙語)”
“是的。(西班牙語)”德內爾回答道。
“您可不可以幫我寄一封信?(西班牙語)”見郵遞員作出了肯定的答覆,女孩便大着膽子提出了新的要求。
可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啊,德內爾想道。
“我會付錢的!付很多錢!(西班牙語)”見德內爾有些猶豫,女孩急切地說道,“反正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這裏,錢都留給我了,或者我家有別的什麼東西,你喜歡也隨便拿去,我只是想讓我奶奶來接我。(西班牙語)”
說了這麼一大串,德內爾只聽懂了“爸爸和媽媽”兩個詞,他下意識地反問道:“爸爸和媽媽?”
“嗯……”小女孩伸出手,向遠處屍體堆里一指,德內爾立刻就明白了。
見德內爾沉默不語,女孩悲切地央求道:“請你幫幫我吧!(西班牙語)”
這難道真的是巧合嗎?每當德內爾決定放棄自己悲哀且惡劣的生命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孩子讓他承擔一份新的責任,再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無論是當年巴黎孤兒院的羅貝爾,還是如今這個不知名的西班牙孤兒。
難道這才是命運的啟示?就如同在地獄般的凡爾登,父親印刷的書本鼓舞了他的勇氣;就如同在大流感肆虐的巴黎,天使般的羅貝爾將他的靈魂從塞納河河堤上拉回來……
德內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量克服腫脹的舌頭對發音的障礙,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是法國人……我的西班牙語不好(西班牙語),聽不懂你說什麼。”
“哦……”女孩失落的低下了頭。
“但是……”
德內爾用一個判斷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是一個郵遞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