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048
蘭芙蕖看着沈蹊背上的傷,愣神。
一瞬間,所有片段串聯起來,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安翎郡主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駐谷關、又為何會跟着他們,一路來到北疆。
前來駐谷關,是傳達聖旨。
前來北疆,是督詔。
屋內的香要燃盡了,爐子裏的炭火奄奄一息。她回過神思,抿着發白的唇,看了眼側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手指輕輕將他的衣衫蓋好、又將被角掖好了,蘭芙蕖退到爐火旁,低下眉梢,輕手輕腳地添炭火。
北疆的天很寒,比駐谷關還要寒。
爐內不添香炭,人在深夜幾乎無法入睡。
忽然,床榻上的人又動了動。
似乎壓到了傷口,沈蹊微微擰眉,卻未從昏睡之中轉醒。片刻,他從喉嚨里擠出低低一聲:
“蘭芙蕖。”
小姑娘正鏟着爐灰。
聽見有人喊自己,下意識“嗯”了聲。
聽見回應,沈蹊這才放心,唇角動了動,再度陷入昏睡。
打點好這裏的一切,她吹滅了燈,走出軍帳。
北風呼嘯,帳外黑雲壓天,冷得發緊。
她今日穿了件狐白色的小棉襖,未披氅衣,也未盤髮髻,青絲垂搭下來,又被冷風吹得飛揚。
這一路,蘭芙蕖走得有些艱難。
她吩咐了庖子做好醒酒湯,腳步又一轉,朝安翎郡主的軍帳走去。
卻不料,竟在安翎帳外看見徘徊不前的應槐。
“應將軍,”
蘭芙蕖疑惑,“您怎在此處?”
對方面色微紅,手裏還攥着一條青鞭,見了蘭芙蕖,亦是有些驚訝,眼神下意識地躲了躲。
但他終究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見躲閃無望,便如實道:“今天下午我在軍營教郡主用鞭,她的小青鞭落在我那裏了,也不知郡主有沒有休息下,我不敢上前打攪她。”
應槐是一根筋,說話也直來直去的。蘭芙蕖看了那鞭子一眼,還未來得及再開口,帳內忽然傳來道極為慵懶的女聲:
“誰呀?”
應將軍眸光微動,臉上忽爾浮現一道極不自然的紅暈。
聽見了腳步聲,男人有些慌張地將小青鞭往她懷裏一塞,逃也似的躲到一邊兒。蘭芙蕖還未反應過來,軍帳已被人從內打開,葉朝媚打了個哈欠,走出來。
“小芙蕖?”
屋內燃着香炭,對方穿得少。
一襲紅衣勾勒出少女窈窕動人的身形。
看見蘭芙蕖,安翎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下午將她丟在了沈蹊帳中。
“呀,”她叫了一聲,“我下午被旁的事耽擱了,都忘了還將你丟在那兒。怎麼了,小芙蕖,你眼睛怎麼這麼紅,又偷偷哭了嗎?”
“沒、沒有。”
蘭芙蕖被對方迎入帳。
她將小青鞭還給安翎。
“路上碰見應槐將軍,他說你將鞭子落在他那裏了,便要我順帶着送過來。”
小芙蕖衣裳毛茸茸的,身上很香,葉朝媚喜歡極了,抱着她愛不釋手。
“喔,還鞭子呀,我還正準備跟你說呢,下午就是被這事兒給耽擱了。你也知道,我一見了這些玩意兒就走不動路,不過應槐的鞭術好雖好,卻離沈蹊差遠了——”
安翎口快,那兩個字說出來時,話語才稍稍一頓。
緊接着,她反應過來,有些擔心地望向身前之人。
只見蘭芙蕖斂目垂容,聞言,抿了抿唇,很客氣地淡淡笑了笑。
她就像是一朵極清淡的芙蕖花,清麗,淡雅,搖曳在寒風中,能讓人平添幾分保護欲。
安翎牽過小姑娘的手,示意她坐在床邊。
“發什麼呆,心神不寧的。”
葉朝媚瞧着她。
蘭芙蕖眼睫極長,濃密的一層,掩住眸底的思量。她頓了半晌,才輕聲問:
“郡主姐姐,我想問您一件事,可不是當問不當問。”
“問。”
小姑娘的聲音很輕。
“今天晚上,他喝了些酒,醉得厲害。我給他蓋被子的時候,看見了他背上的傷……郡主姐姐,沈蹊是受刑了嗎?”
葉朝媚沒想到她是來問這件事的。
不由得別開臉,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
不知為何,她不說。
蘭芙蕖便緩緩說著自己的想法。
從駐谷關第一次遇見安翎郡主、到她手上的皇詔、再到北疆……終於,葉朝媚忍不住了,轉過頭來。
“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沈驚游,他不讓我同你說。”
“他怕你知道了,會覺得有負擔,他怕你傷心、怕你難過。”
安翎道。
“你還記得先前在駐谷關時,他曾離開過一些時日么?那是他被聖上急召回京都,剛到清鳳城,就聽聞你出事了。後來——”
對方也抿了抿唇。
“後來他抗旨、違了皇命,去駐谷關救你。”
葉朝媚清楚地看見。
當那句“抗旨”落入小芙蕖耳中時,她原本軟和的眸光,忽然激烈一顫。
蘭芙蕖蹙起眉頭,不可思議地望向身前之人。
好半晌,才愣愣地喃喃:“抗……抗旨?”
沈蹊為了她……抗旨?
違抗皇命,那可是殺頭的重罪!!
見狀,安翎趕忙道:“不過你放心,他是幼帝的心腹,聖上免去他死罪,派我來北疆督刑。”
“什麼刑罰?”
安翎低聲:“十二關。”
北疆昭刑間,地牢、水牢、火牢,十二關。
“今天早晨你見他時,他正要去受刑。”
這一句句話重重落在蘭芙蕖心坎上。
她不可置信。
沈蹊居然能為了她這樣。
抗旨,受刑,忍着那樣的劇痛,受着那樣的磨難。
她完全低估了沈蹊對她的感情。
沈蹊沒有同她說過愛,他的那一句“喜歡”,也是四年前、青衣巷裏,孩童般的打趣。四年過去了,她在駐谷關的這四年,家破人亡,父離兄散。
她見過太多真情破碎。
也受過太多嘲諷、揶揄。
酒足飯飽思□□。
也只是酒足飯飽后,才肯思□□。
食不果腹的日子裏,她只求能活下來,家人平平安安,姨娘、二姐、兄長都平平安安。
哪裏敢奢求什麼真情呢。
“小芙蕖,”
見她發著愣,安翎牽過她的手,“其實我很嫉妒你,沈蹊能為你做到這種份兒上,是真的很喜歡你。你為什麼總是怕他,蘭芙蕖,你是不是沒有安全感?”
冷風透過軍帳的縫隙。
吹拂到少女面頰上。
她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聲。
“郡主姐姐,我害怕。”
蘭芙蕖沒有好意思說,自己與沈蹊親密接觸時,她既想要,又害怕他。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
她抬起眼眸。
她想——
首先,姨娘、二姐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其次,能與父兄團聚,一家人像四年前那樣,和和美美、團團圓圓地在一起。
至於她與沈蹊。
她一直覺得,自己不過在苟且偷歡,與沈蹊嘗得是一時歡愉。
用二姐的話說。
沈蹊那樣冰冷無情的人,是不會有什麼真情的。
她還說。
自己以往是世家女,是千金小姐,如今卻是罪奴之身,即便脫了罪籍,也與沈蹊門不當戶不對。要是與沈蹊在一起,自己只能成為沈家的妾室。
不止是不敢渴求真情。
更多的,還有自卑。
“我還記得與他再次重逢,是柳氏的宴席上,他高冠白玉,器宇軒昂,而我只是一個下人。郡主姐姐,我不敢面對他,你能明白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遇見曾見的熟人,是一種什麼滋味嗎?”
少女眼睫閃了閃。
過去的她,是清高的,是驕傲的。
而如今——
“我不敢去想。”
蘭芙蕖長發披肩,將頭輕輕靠在葉朝媚肩膀上,“郡主姐姐,我不夠好,我配不上他。”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道虛無縹緲的晚風。
“他親我,抱我,我不反感,郡主姐姐,我想我大抵是喜歡他的。可我沒有品嘗過深入骨髓的愛,也不敢妄圖驚天動地、海枯石爛的愛情。是我自私,我只想抓住眼前、我所剩無幾的東西,我的姨娘、我的二姐、我的兄長……我害怕我再渴求太多,連原本擁有的東西都弄丟了。”
“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少女肩頭微動。
低下頭,輕輕啜泣。
“郡主姐姐,我好害怕。”
“我怕兄長真的叛國,怕沈蹊會誤會兄長,更怕將來有一日,我要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做出抉擇。郡主姐姐,沈蹊對我越好,我就越心悸。我怕他只是逗我玩玩,可今天晚上,我看見他身上的傷、聽到那些傷因我而受,我更害怕了。我怕他死,我怕我無法再面對他。”
似乎怕驚擾到旁人,她哭得很小聲。
一聲聲極低的嗚咽,聽得人心中不忍,安翎坐直身子,扶穩她的肩膀。
“深入骨髓的愛,現在你有了。”
紅衣女子凝視她的眉眼,認真道。
“說實話,我對男歡女愛一竅不通,或許你可以問問蘭清荷,她看的話本子多。”
“不行不行,”蘭芙蕖紅着眼眶,搖搖頭,“我不能與她說,二姐不會同意我與沈蹊在一起,我想先瞞着她。”
安翎嘆息一聲。
“小芙蕖,你就是性子太軟了。你要堅定一點,想要什麼,就努力去爭取,不要瞻前顧後的,別怕,有什麼還有本郡主替你兜着呢!”
“雖然嘛……我也不是很喜歡你,但若是沈蹊真敢傷了你,本郡主定會讓他吃不了兜着走。至於他與蘭旭,若是蘭旭當真叛國,我不會心慈手軟,可若沈蹊公報私仇,故意折磨你哥哥,你放心,有我呢。我會護你兄長周全。”
聞言,身側的少女終於破涕為笑
“安翎姐姐,你真好。”
蘭芙蕖伸出手,抱着她,身體香香軟軟的,靠在對方身上。
“我要是個男人,我一定會喜歡上你。”
葉朝媚也勾了勾唇,垂眼瞧着她。
“我要是個男人,也會喜歡上你。”
“為什麼?”
“因為你長得漂亮,”對方伸手掐了一把她的小臉,“又白又軟,可愛死了。我要是個男的啊,就把你拐回家當小媳婦,天天捧着你,寵着你。你這麼乖,讓人一看就很想保護你,拿兩顆糖就能把你哄騙了去,這買賣誰不做,是不是?”
“而且呀,聽沈蹊說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是么,他真這麼誇我了?”
“是啊,先前還不認識你的時候,他跟我提起過,他在江南的那個小童養媳,說你字寫得可漂亮了,詩文也寫得好,他上學的時候可嫉妒你了。怎會有這般有才情的女子,不光會寫詩作畫,還能歌善舞……”
蘭芙蕖抿唇淺笑,靠在安翎身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翌日,她醒得很早。
和安翎一般早。
今日沈蹊還要受刑。
聽郡主姐姐說,他着急趕在春節前將地牢之刑受完,是為了騰出時間帶她去清鳳城、帶她去找安姨娘。
沈蹊想帶着她,與姨娘一道,迎接新年的到來。
“收拾好了嗎?”
安翎提了劍,轉過身,見黃銅鏡前的少女還在出神,忍不住輕喚了句。
“小芙蕖,又不是以後與他再也見不着了,你不必這般緊張拘束,你放心,昭刑間都是我們的人,不會讓沈蹊受太多的苦。”
蘭芙蕖這才從緩回神思,輕輕“噢”了一聲。
她揪緊了手邊的衣裳,一顆心也跟着忍不住揪起,朝帳子外望了一眼。
帳外風雪漫天。
與昨日一樣,雪很大。
蘭芙蕖撐開傘,與安翎一道走在風雪裏、朝昭刑間走去。
冰天雪地里,一前一後兩道身影。
一紅一白,前者英姿颯爽,後者婉婉動人。
“小芙蕖,說好了,今天見了沈驚游,可不許哭喔。”
風雪之下,蘭芙蕖攥穩了掌心的糖果,認真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