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蘭芙蕖知道他在插科打諢。
她也從小習慣了沈蹊的不正經,微風撓動着耳垂一癢,她將臉埋得更深了些。
從她脖頸處傳來幽香。
這香氣很甜,卻不叫人膩煩,在這寥寥深冬里,還夾雜着幾分暖意。香氣似乎是從她的脖頸間傳來,又似是從她發端淡淡逸出。沈蹊沒忍住,貪婪地吮吸了一口。
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又香又軟。
沈蹊抱着她,她還羞,不知是不是怕人認出來,一張臉直往男人懷裏鑽。鑽到最後,蘭芙蕖一雙耳根子通紅,仍然能聽到周遭的議論聲。
“沈大人懷裏抱得是哪家的姑娘?”
“這我哪能知道。自從屬下跟了沈大人,就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姑娘上過心,就連那姿容傾城的安翎郡主都入不了我們大人的眼。”
“……”
沈蹊昂首闊步,擇了條無人的小道,往南院而去。
他一路就這樣抱着她,走了許久,卻連喘都不喘一聲。他的步履輕鬆從容,直到周遭無人,蘭芙蕖才抬起頭,在他脖子旁有些忐忑地問:
“安翎郡主是誰?”
她是真的好奇。
沈驚游垂下眼睫,看了懷中少女一眼,嘴角稍稍翹了翹。
“大人笑什麼?”
沈蹊瞧着她,似乎有些愉悅,聲音慢條斯理地落下來:
“吃醋了?”
“沒、沒有。”
對方又短促地笑了一聲。
眼看着南院便到了,蘭芙蕖指了一條路,讓他從後門繞進去。沈蹊步履輕緩,衣袍被風聲吹得獵獵作響,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道:
“先前聖上給我賜過婚。”
聞言,蘭芙蕖的右眼皮不禁跳了跳。
“那時候我剛收復義邙佔據的三座城池,凱旋時,恰巧路過清鳳城。安翎郡主的母親是清鳳城城主夫人,我與城主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誰知歸京后,城主向聖上請願,欲將千金許配給我。”
門當戶對,才子佳人,自然是一廂佳話。
蘭芙蕖抿了抿唇,心想,不對,沈驚游才算不上什麼才子。
“彼時正在慶功宴上,皇命下得十分突然,幼帝登即賜婚,欲讓沈、葉兩家結秦晉之好。”
他的目光放遠了些,似乎在回憶着當時的情形。
凱旋歸京,幼帝龍顏大悅,宴席上賞賜了他許多東西。美宅,美田,美酒……還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
男人目光平淡,眼中未曾有半分波瀾。
直到幼帝賜婚。
這一紙皇命,忽然就落在了他頭上。
見他這般模樣,眾人都以為他是高興傻了,紛紛道賀。誰知,不過頃刻,他放下酒杯,於大殿之上撩袍跪下。
“然後呢,你說了什麼?”
“我說,”沈蹊頓了頓,看着她,目光溫和了許多,“我有喜歡的姑娘,這輩子非她不娶。”
“這輩子,我沈驚游只要她一個。”
周遭忽然寂靜下來。
大殿寂寥無聲,眾人愣愣地望向殿上跪得端正的男子,須臾,幼帝也緩回神思。
問他,那姑娘是哪家千金。
沈蹊未言。
只是從那以後,全京城都知道,那名位極人臣的龍驤將軍,是個實打實的深情種。不過也有人猜測,他心繫家國,清心寡欲,一心只有北疆沙場,再無心去談論兒女情長。
大殿之上,這隻不過是他的推卻的說辭罷了。
沈驚游,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蘭芙蕖還在發著愣,沈蹊已經抱她走進了院子。
太陽雖還未落山,但院子裏極冷,院內沒有半個人影。她輕輕戳了戳沈蹊的胸膛,低聲:“大人,我到了。”
東邊數第二間,就是她的屋子。
沈蹊放下她,掃了一眼院內,皺了皺眉頭。
“你平日就住這裏?”
少女整理着衣擺,聞言,頷首輕輕“嗯”了一聲。
南院破敗,乃有罪籍的女奴聚居之地,屋子裏面更是又小又擠。沈蹊看着,有些不忍,內心忽然生起一陣衝動。
還不等他開口,從屋裏傳來低低一聲:
“蕖兒?”
是安姨娘。
聽見這聲,沈蹊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安姨娘是個極為精緻美麗的女人。在蘭家,她雖是妾室,日子卻也過得滋潤快意。
他沒想到,不過四年,對方的聲音竟然變得如此老態滄桑。
屋裏那頭輕聲咳着,氣若遊絲:
“蕖兒,是你回來了么?”
“姨娘,是我。”
蘭芙蕖匆匆跑進去。
她掀開破舊的帘子,只一眼,便看見矮小床榻上躺着的婦人。見了蘭芙蕖,安姨娘的目光亮了亮,床頭放着一個破舊的小碗,碗裏面殘存着些還未喝完的藥渣子。
少女彎下身,將碗勺捧過,皺眉道:“姨娘,這葯你又沒喝完。”
“太苦了,蕖兒,我着實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
蘭芙蕖將碗放下,坐回到床邊。看着榻上面黃肌瘦的婦人,她的心一揪,忍不住道:“姨娘,喝了葯,病才能好得快。良藥苦口,您莫使小孩子脾氣。一會兒我再給您煎一碗,喂您喝,好不好?”
她將床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覺得被褥子不暖和,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搭在姨娘身上。見狀,對方便問:
“蕖兒,這可是柳大人賞的衣裳?這麼好的料子……你穿着,莫讓我這一身病殘之軀弄髒了它……”
姨娘掙扎着坐起來,想用手將狐裘撥開。此景看得蘭芙蕖鼻子又是一酸,趕忙上前去,又找了件褙子將她蓋住。
“姨娘,這件衣裳不是柳玄霜送的……”
她話音還未落,身後陡然一道涼風。
緊接着,便是那道熟悉的清香。
沈蹊已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
安姨娘見到來者,震愕地瞪大雙眼。她發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沈、沈……”
“伯母。”
四年未見,他儼然是龍章鳳姿,儀錶堂堂。
安姨娘的目光恍惚了一陣,轉眼間,便看見他腰際所佩的寶玉和長劍。
沈家七郎。
那個……不顧老爺子反對,一封封將婚貼遞到蘭家的,沈家小七郎。
她扶了一把女兒的胳膊,一雙眼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啞聲道:“蕖兒,扶我坐起來。”
蘭芙蕖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攙過姨娘胳膊,又生怕她會着涼,將被褥子往上掖了掖,找了件衣服讓婦人披上。
屋內的粗炭燒盡了,炭盆里的火苗奄奄一息。屋裏潮濕寒冷,涔涔的冷意直從人腳底板往心窩裏躥。
姨娘看了沈蹊半晌,尋了個由頭支開女兒。
屋子裏,只剩下她與沈蹊二人。
風聲呼嘯,將窗牖拍打得噗噗直響,沈蹊也順勢朝那窗戶望去——只見其上不知糊了多少層廢紙,才堪堪將破敗的地方黏糊牢實。門口還留着一道暗縫,寒風從縫隙間刮進來,將男子衣袍拂得微翻。看着身前那沈家小七郎,安姨娘又愣了半晌,眼底竟閃過一道淚光。
“沈七公子。”
她喚他,他便順從地走到床邊,低垂下眉睫。
安氏能感覺出來,眼前這個孩子,對自己的態度很恭敬。他是全心全意把自己當做一個長輩對待,可即便如此,男子眉宇間久居上.位的矜貴之氣,卻是怎麼也抹殺不去的。
他如今,已是天之驕子,身上全然沒有當年遊手好閒的紈絝影子。
“七郎,你如今……也是在柳大人手下當差么?”
沈蹊頓了頓,溫和道:“伯母,我如今在北疆當差。”
“北疆,”安氏道,“北疆那地方艱險,常年征戰沙場,也難怪我看你與以前大不一樣……”
她感嘆了一會兒,須臾,小心翼翼道:“那你在北疆,可有一官半職?”
“謀了個小職。”
安氏有些惶恐了:“那我如今,該喚你一聲軍爺。”
沈蹊趕忙道:“不高不低的職位,算不上軍爺,伯母,您還是喚我驚游。”
聽他這麼說,安氏長舒了一口氣,安下神思。她內心深處亦有一個想法,聽見門口逼近的腳步聲,便輕咳了聲,朝外抬高聲音:
“蕖兒,我想喝葯了,你去給我煎上一碗。”
她又將蘭芙蕖支開了。
這一回,安氏再也忍不住了,她看着身前男子腰際的芙蕖玉墜,忐忑不安地發問:
“驚游,一別四年,你如今可有家室?“
聽見安氏這麼說,沈蹊立馬反應過來她想問什麼。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這四年時光,將她從一個明艷美麗的婦人蹉跎成這般模樣。久病纏身,面黃肌瘦,她就像一朵開敗了的、即將枯萎的花,稍一不留神,就要消逝在這凜冽的寒風之中。
沈蹊鐵石心腸慣了,面對刑室里皮開肉綻、遍地求饒的戰俘也不曾留過情,可現下,看着身前的婦人,他眸光微動,輕聲道:
“伯母,您放心,我會帶你們離開這裏的。”
安氏一愣。
下一刻,她慌忙擺手:“不必的不必的,你不用管我,你將蕖兒帶出去就好。她還那麼年輕,因為吃了這麼多的苦……我知曉,當年蘭家對你這般,我已沒有臉面再去求你什麼。我只求你將蕖兒帶到身邊,她聽話懂事,什麼活兒也都能做,我求求你了……”
說到最後,她掩面哭泣起來。
“還有清荷那孩子,也乖巧伶俐,是我害了她們……”
蘭芙蕖端着葯,一走進來,就看見眼前此番場景。
她端着葯碗的手一滯,趕忙走到床邊詢問:“姨娘,您怎麼了?”
沈蹊沉默了一會兒,將集市上買的衣裳放到床邊,方欲出聲,庭院裏傳來一聲哨響。他眉頭動了動,從窗戶往外望去。
應槐正在庭院裏,朝這邊張望。
“主子,”應槐壓下聲音,神色凝重,“皇城那邊有動靜了。”
他這一路順藤摸瓜,摸到了戶部這條線,料那背後之人定會有所動作。
庭院裏,男人眸光冷了一冷。
他走進屋,告了退,從後院匆匆離去。
屋子裏,安氏牽起自家姑娘的手,蘭芙蕖眉睫微低,聽姨娘在耳邊語重心長道:
“蕖兒,你跟着沈蹊,這孩子重情義,會對你好的。不要再管姨娘了,你跟着他跑,跑得遠遠的。去北疆,或是其他處,天涯海角,總有柳玄霜抓不到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