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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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蘭芙蕖怔了怔。

耳邊吹着暖醺醺的爐風,帶着沈蹊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邊的碎發。她獃獃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漣漣的淚珠子凝在眼眶裏打轉,一時間竟忘了落下。

開心嗎?

顯然不。

自從家道中落,與父親、兄長分離,來到駐谷關受人奴役,她就從未有一刻開心過。蘭夫人的離世,姨娘的病重,數不完干不盡的活兒……只有在深夜熄燈時,她才偷偷從枕頭下翻出來個小本子,咬着筆,將眼淚偷偷藏在裏面。

她不敢哭太大聲,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親,很思念兄長。

自記事起,兄長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幾乎是在藥罐子裏泡着長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長獨自一人在北疆,過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發感到酸澀,眼眶脹脹的,眼帘漸漸模糊。

下一刻,她終於哭出來。

她哭得很小心,幾乎是不帶聲的,肩頭輕微地聳動,將嗚咽聲吞咽到喉嚨里。見狀,沈驚游心底一陣揪疼,他想上前將她抱住、揉入懷裏。

殿外的風聲很大,這場雪,馬上要落了下來。

蘭芙蕖低着頭,止不住地擦着淚,一雙眼睫上沾滿了水珠,睫毛濕漉漉的,可憐極了。

沈蹊說,她要是想哭就哭,別忍着,可以哭大聲些。

她小時候很愛哭。

父親罰她、沈驚游逗弄她,就連兄長蘭旭咳出血來,她見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淚。

蘭旭並不是蘭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親一時憐憫、從大街上撿回來的。

剛到蘭家時,他瘦得像一隻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爛爛的。下人領着他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他被乳娘牽着走到父親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親給他取名,單字一個“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蘭家亦如初升的太陽,讀書、寫字、作詩賦,不過數載,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溫潤郎君,江南無數女子閨中夢裏人。

母親也對蘭旭讚賞有加,不止一次對蘭芙蕖道,日後尋夫婿,定要找子初這般清雅有禮的郎君。

母親說這話時,兄長執着摺扇站在廊檐下,聞聲回首,朝她溫柔地笑。

一想到蘭旭,她愈發傷心了。邊哭,邊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執筆。

見狀,沈蹊攔住她:“你要做甚?”

蘭芙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壓平剩下那一沓宣紙:“把剩下的這些抄完。”

之前的燒了就燒了罷,她斷不敢同沈蹊發火,再補回來就是了。

頂多就是……再多抄上幾個時辰。

一陣清脆的環佩叩動聲,玉墜子敲在劍柄上。他走過來,睨了眼桌上的佛經,伸手抽去她的筆,淡淡道:

“抄得不開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沒有可是。”

沈驚游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隱於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蘭芙蕖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緒,低下頭,如實道:

“柳大人會罰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聲,目光中有不屑,“蘭芙蕖,你是怕柳玄霜,還是怕我?”

說也奇怪,她明明兩個都怕,可面對沈蹊,她卻沒有面對柳玄霜時的那種畏懼感,更多的反而是心虛。

正對峙着,只嗅見一道甜膩的香風,孫氏與周遭婢女調笑着走了進來。

“今年的雪可下得真大啊,剛出去沒一會兒,這雪就突然又下了。滿院子銀裝素裹的,真好看。”

“可不是呢,夫人,都說這瑞雪兆豐年,明年咱們駐谷關——”

靜影正哄着孫氏開心,忽然,就看到了立在桌案邊的沈蹊。

她的話語一頓,一個“關”字在嘴裏打着哆嗦,半天吐不出來。

只見男子一襲狐裘,腰間別著那把令人膽寒的尚方寶劍。原本是清冷淡漠的一張臉,如今面對着座上的女郎時,眉目間的溫度竟融化了幾分。

孫氏瞧着,也是面色一駭。周遭陪侍的女使一片寂靜,昏黃的燈火映照着,沈驚游徐徐放眼望來。

只一眼,婢女們“撲通通”齊聲跪地,只剩下孫氏一個蒼白着臉,呆愣在原地。

靜影輕輕扯了下她的衣擺子,“夫人。”

她這才回過神,啞着聲音,恭從地問:“沈、沈大人怎麼來了?”

沈蹊目光從蘭芙蕖身上移開,站直了身,眼神冷了冷。

他睨着孫氏與婢女靜影,雖未說話,可怕眼神卻極具有壓迫性。他好像就是天生的上位者,只一道目光,便足以讓人忌憚與恐懼。

沈蹊未開口,其他人就一直在地上跪着。地板冰冷刺骨,寒氣直往人膝蓋縫裏頭逼。

如此“盛況”,蘭芙蕖也抬起頭,望向堂下。

她方欲起身向孫氏行禮,就聽見沈蹊冷聲,笑道:“孫夫人是被柳大人寵得連規矩都忘了,見到尚方寶劍,竟連跪都不跪了么?”

孫氏聞言,身形一抖,忙不迭跪了下去。許是跪得太用力,膝蓋頭猛地一陣痛,她咬着牙落下幾滴汗來。

女子身形伏於地,瑟瑟發抖:“拜見……沈大人。”

沈蹊揚了揚下巴。

他雖是在笑,眼神卻是十分冰冷淡漠。滿屋子的人,除了蘭芙蕖,都齊刷刷跪了一地,暗暗發著抖。

見孫氏她們跪得這麼規整,蘭芙蕖也覺得自己這麼坐着好似有些不妥,便也要走下堂,去拜。

沈蹊被她給折騰笑了,眯着眼睛伸了伸手,像抓小雞一樣把她抓回來。

“你跪什麼?”

她剛跑下去,又被沈蹊抓回身後。

“你犯錯了什麼錯了么,說跪就跪。”

孫氏幾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她們又斷不敢忤逆沈驚游,兀自在地上跪了陣,跪得膝蓋生疼,才小心翼翼道:

“可否問問大人,民婦……究竟犯了何錯?”

沈蹊乜斜孫氏一眼,抽過桌案上那一沓宣紙,扔到孫氏裙腳邊。

“柳玄霜罰的是誰,方才本官進來,殿內抄經的又是誰。”

這話聽得周遭人一愣,沈大人這是想插手女子後院之事,公然替一個未過門的罪奴鳴不平?

月光冰涼,映在他白皙的面容之上,他的唇極薄,聲音亦是極淡,卻令人止不住地一陣瑟縮。

“此乃柳兄內院之事,本官本不想插足。但本官聽聞,前幾日有人誹謗我與內院一女子有染。孫夫人,此流言究竟從何而來?”

孫氏本就跪得後背冷汗不止,聽了這話,更是渾身抖成了個篩子。一邊磕頭,一邊道:

“大人明鑒,大人明鑒,民婦並非有意誹謗大人,大人寬宏大量,饒恕民婦這一回吧!”

她頭磕着,腦門兒冒出血斑來。

蘭芙蕖在一側看了,心悸不止。

她抿着唇,坐在桌案前,身後是佛堂內供奉着的觀音像,偌大的紅蓮菩薩,垂眸無聲凝視着眼前這一切。沈蹊腳步輕輕叩響,走到孫氏身前。

他眉鋒凌厲,用腳尖勾了勾匍匐在地的女人的下巴。

孫氏被迫着,仰面與他對視。

剛一抬頭,就看見了男人腰上纏着的、長滿倒刺的青鞭。

“在北疆,無故誹謗他人之人,是要被本官削鼻去舌,授以抽腸之刑。”

孫氏半邊身子一軟,幾乎要嚇暈過去。

靜影見狀,也嚇得直抖。

幾人壓抑着哭腔,求了好一會兒的請,直將頭都磕爛了,男人才收回右腳。孫氏見他收回腳尖,生怕自己的下巴污了大人的靴面,忙不迭去找手帕,給他擦拭。

“大人饒命,民婦當真是無心之言……還望大人看在往日與夫君的交情上,饒恕民婦這一回……”

她的聲音里儘是顫音。

沈蹊轉過頭,看了身後的蘭芙蕖一眼。她也面色灰白,不知在想些什麼,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這才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嚇到她了。

沈蹊聲音便不自覺溫和了些,對孫氏道,“將柳玄霜罰你們的,隻字不落地再抄一遍。不光如此,”他指了指正在出神的蘭芙蕖,“她的那份,也抄了。”

孫氏趕忙點頭如搗蒜。

“民婦記着了、記着了。”

“若是柳玄霜問起……”

對方搶着應道:“民婦會用兩種字跡謄抄經文,大人放心,柳大人不會問起。”

沈蹊這才滿意,轉過身,牽了牽正發著呆的少女的胳膊。

蘭芙蕖還沉浸在那句“授以抽腸之刑”上,被沈蹊這麼一牽,也忘了反抗,乖乖地跟着他走出佛堂、出了庭院。

院內的雪已經停了,庭院外,拴着一匹馬。

他拍了拍馬鞍上的雪,將馬韁握在手掌里,回頭見身側之人面上凍得通紅,便解下寬鬆的狐裘,披在少女身上。

蘭芙蕖站着未動,由他將自己包成了個粽子。

身上暖和了些,陡然一道清香拂面,她緩回過神思。

“大人。”

她的聲音很輕。

“大人這是要帶奴去哪兒?”

沈蹊將她脖子上的衣帶系成了個蝴蝶結,“我不喜歡你稱自己為奴。”

她吸了一口氣。

半晌,道:“大人要帶我去哪兒?”

經書不用抄了,佛堂也不用跪了。

他牽馬,是要帶她去哪兒?

沈蹊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轉過身,垂眸凝視着她。

蘭芙蕖這才發現,男人的睫毛很長,很密,些許月光落在其上,他眼中有着薄薄的光暈。

他道,聲音很輕,卻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

“以後受了欺負,不要自己忍着。蘭芙蕖,你可以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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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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