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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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玄霜自然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只見住持眉頭微皺,他還以為對方在算着二人日後的子嗣,住持思索得愈久,他就愈發期待。

半晌,住持將字條遞了過來。

“如何?”柳玄霜興沖沖地發問。

老者看了看他身側的女郎,只見她膚白賽雪,柳眉如煙,與柳玄霜極不登對,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虛與委蛇。可他又不好將其擺在明面上說,只好遺憾道:

“二位施主有緣無分,日後怕是沒有子嗣。”

聞言,蘭芙蕖暗鬆了一口氣。

柳玄霜震愕地瞪大眼睛,“沒有一兒半女?住持,你可是算錯了……”

“貧僧從未出過差錯。”

柳玄霜又不甘心,丟下蘭芙蕖,牽來孫氏,重新寫了張二人的生辰八字。

這一回,住持仍搖頭嘆息:“施主與這位夫人,亦沒有緣分。”

玄靈殿外遽然刮過一道寒風,將窗牖吹得呼呼作響,柳玄霜的臉色比這東風還要冷。

回府路上,他沉默着一言不發。到瞭望暉閣,孫氏“撲通”一聲跪下來。

男人握着茶盞的手緊了緊,手背爆出青筋。

臉色更是難堪到了極點。

這麼多年來,除去如今府中的一位正室、兩門偏房,他在外頭也找了不少女人。南院的、青樓的、曲水湘的,這麼多年過去了,竟沒一個肚子裏頭有動靜。

他越想越煩躁,“嘭”地一聲摔了茶盞。

下令,將蘭芙蕖與孫氏關到佛堂。

“抄,給本官好好地抄經書,在菩薩面前反思反思,為何生不出本官的兒子!”

碎盞落在裙角邊,粉末渣滓,一地狼藉。

蘭芙蕖面色從容,倒是孫氏,哭得稀里嘩啦。

“夫君,莫要聽信那妖僧讒言,夫君——”

柳玄霜十分不耐,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出瞭望暉閣。

……

柳府佛堂。

夜色微冷,皓月當空。

二人已在此處抄了一個多時辰的經書。

書香世家出身,蘭芙蕖的字寫得很漂亮。月色緩緩淌過桌案,她垂眸執筆,坐得端正。夜風盈滿少女袖口,不過少時,筆尖便溢出一行端正清麗的梅花小楷。

女使在一旁瞧着,心中暗生慨嘆。

除去這一手漂亮的楷書,提筆頓挫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氣度與心性,讓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

自從被下放到駐谷關,蘭芙蕖已許久未抄過經書。

此番柳玄霜罰她,她心中並未有太多波瀾,權當來靜心練字。相比之下,一側的孫夫人就略顯浮躁。

見她如此氣定神閑,孫氏更加坐不住了。她擱下筆,恨恨地睨了過來。

察覺到孫氏的目光,蘭芙蕖微微頓筆。只見對方不知與身側那名叫靜影的婢女說了些什麼,靜影捧過孫氏桌前的宣紙,趾高氣昂地走了過來。

“啪”地一聲,一沓宣紙摔在蘭芙蕖桌上。

少女微蹙眉心,月光灑在她緊抿的唇線上。

蘭芙蕖今日的妝容十分寡淡,口脂很淺,也未塗抹多少脂粉。就是這般清淡的妝容,愈發襯得她楚楚動人,月光與佛光映照着,少女衣衫清瘦,烏眸婉婉。

靜影道:“我們夫人倦了,就賞你將剩下的全部謄抄一遍。”

蘭芙蕖眉睫抬了抬,輕聲:“大人只罰我抄眼前這一沓。”

“那一沓,是大人賞給你的,這一沓,是夫人賞給你的,”婢女微揚着下巴,看着她哂笑,“身為妾室,理當為正室分憂,更何況你這還沒過門呢,我們夫人就使喚不動你了么?”

正說著,對方隨意捻起她剛抄完的一張紙。

“字倒是寫得不錯,只是心性確實浮躁了些,沉不住氣。我們夫人賞你,也是希望你能磨磨這浮躁的性子,不要總是在老爺身上花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靜影,”孫氏站起身,“莫跟她廢話了,外頭雪好像停了,扶我出去走走。”

陡然一陣冷風,吹得桌案上宣紙翻飛。幾張紙跌在裙腳邊,蘭芙蕖擱下筆,彎身將其一張張撿起來。

周圍的婢女也跟着孫氏去佛堂外賞雪了,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她一個。

好在她本就喜靜,一個人也樂得個自在。柳玄霜要她們抄《觀音普門品》,蘭芙蕖緩緩垂下眼睫,重新蘸了蘸墨水。

一筆一畫,謄抄: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

雪影上一點狐白,沈蹊原是在府院裏散心,無意間竟來到佛堂之外。雪地里,男子身形頎長如玉,微偏着頭,與下屬交談着正是。

忽然,他看見佛堂里那一襲清麗的身影。

沈蹊腳步頓住。

只見佛堂的大門微敞着,徐徐夜風拂動她衣袖微擺。如水的月華落在美人身上,她斂目垂容,安靜得宛若一幅靜止的畫。

沈蹊對左右道:“先退下罷。”

殿內的燈火暗了幾分,佛香縈在鼻息與指尖。蘭芙蕖抄完了一整頁紙,只覺得手腕發酸,便將毛筆擱下,一邊端詳着紙上字跡,一邊揉着手腕。

好些年未練字,她的字寫得大不如從前。

蘭芙蕖眼底升起些惋惜之色,瞧着那一個“福”字寫得還不夠滿意,方欲執筆重修,忽然一隻手從身後將宣紙抽走。

她微驚,惶惶然回首,只見沈驚游一襲狐白氅衣立在身後,正端詳着紙上的東西。

“大人?”

蘭芙蕖一怔,他是何時來的?

沈蹊未回應她,眸光落於紙上。

她的字還跟小時候一樣好看,只是先前她慣愛謄抄溫韋詩詞,如今紙上字字所書的,卻是誠心求子。

沈蹊微微蹙眉。

閱罷,他手指捻着宣紙,低下頭問她:

“很喜歡抄這些東西?”

抄了一厚沓,桌案前,還有另一厚沓。

聞言,蘭芙蕖低着眉眼,沒說話。

見她不說話,沈蹊也不惱,兀自於桌案前坐了下來。蘭芙蕖抿着唇,見他一頁頁翻閱過那些謄抄好的經文,半晌,才道:

“不是奴喜歡抄,是柳大人和孫夫人讓奴抄的。”

她的聲音很輕,眸光稍稍翕動。

沈蹊執着經文的手一頓。

男人掂量了一番她大概抄了多少張紙,聲音微低,“柳玄霜為何罰你?”

說到這個,蘭芙蕖有些委屈。

“玄靈寺的住持說,奴生不出來柳大人的孩子……”

沈驚游聽了就笑。

他一邊笑,一邊拿了些抄好的經文站起身。他比四年前愈發高大,月華清潤,落在他腰際那塊芙蕖玉上,男子周遭流動着矜貴的光澤。

蘭芙蕖有些不敢看他。

忽然,沈蹊一伸手,將那些謄抄好的經文扔到一側的火盆里。

此舉看得蘭芙蕖心中一駭,忙不迭從座上站起,用手去火盆里撿那些宣紙。

對方皺着眉頭拉住她,“你幹什麼?”

她的力道不及男人半分,一下便被他拽住,只能看着火舌將經文席捲,不過頃刻之間,盆中便是一番慘經敗卷。

她着急了,轉過身,看着沈驚游,呼吸止不住地發抖。

火苗躥得老高,星星濃煙嗆鼻,沈蹊看了她一眼,彎下身,又要去丟剩下那一沓宣紙。

“不要——”

蘭芙蕖慌忙去護,可她哪能比得過久居軍營之人的反應速度。護不過,她便下意識去搶,沈蹊翹了翹唇角,將厚厚的經文高舉過頭頂。

“大人莫要逗弄奴。”

她有些生氣,站起來跳了跳,根本碰不到。

少女仰着臉,感到十分無力,咬了咬唇角,倔強道:

“請大人將這些東西還給我。”

她抄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抄滿了一半兒,被他這一下子全都毀了。

說不生氣是假的,就算蘭芙蕖脾氣再好,性子再溫軟,也很難不因此感到慍怒。

但她卻又不敢對着沈蹊動怒、發火,只能無助地站在他身前,踮着腳,乞求他。

將剩下那一半宣紙還給她。

她的脖子發酸,手指亦是發麻。

手腕酸痛無力,這酸澀感慢慢從心頭溢上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再去夠剩下的宣紙。

她跳起來,他就將東西舉高,看着竭力去抓宣紙一角的蘭芙蕖,他歪了歪頭,突然喊了喊她的名字。

“蘭芙蕖,”沈蹊眼睫微動,“就這麼想給柳玄霜生孩子?”

冷風刮過,他耳骨上的玉環閃了閃。

“就這麼想給他生孩子,就這麼想嫁給他?”對方往前邁了半步,追問,“嫁給他,做妾室,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過一輩子?”

“伏低做小,看人臉色。不光要看他的臉色,還要看孫氏的臉色。日後生得孩子,也只是個庶出。”

她忽然安靜下來,站着不動了。

見狀,沈蹊的眸光軟了軟。他放下手,將剩下的宣紙扔到桌案上,睫羽垂下,看着她。

看她眼底一片晶瑩,卻又強撐着,不讓眼淚落下來。

忽爾一道溫暖的夜風。

帶着他的聲音,拂到耳邊。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別忍着。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愛哭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恍然間,好似看到青衣巷中,那名紫衣翻飛,笑容溫柔的少年。

“小芙蕖,”沈驚游彎下身,凝視着她的臉,輕聲,像是在哄她,“你過得一點也不開心,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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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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