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無盡夏)
今天的餛飩依然有種特殊的味道,格外熨帖。
四周漂浮着寧靜的生活氣息,為已經在池雪焰生命中出現了一年的結婚二字,再一次注入了實感。
清澈的湯水裏飄着幾縷紫菜與蛋絲,凈白的餛飩皮裹着一小粒肉餡,在碗裏與蝦皮一起打轉,清淡鮮美。
池雪焰明明只是在吃小餛飩,卻彷彿嘗到了更多與早餐有關的味道。
他做的沒有煎蛋和西紅柿的潦草三明治,賀橋做的食材豐富色彩好看的標緻三明治,他穿過馬路去對面大學食堂里買的煎餃,賀橋在家復刻的煎餃,還有下一次換了做法的水餃……
記憶里散落着無數與味道有關的珍珠。
那些散落的珍珠串聯成線,也像蝴蝶牽動了蹁躚時光,是一種最微小,又最漫長的風暴。
所以此時此刻,池雪焰坐在這裏吃這碗小餛飩。
他過着這樣一種曾經從未設想過的生活,而不是其他的生活。
池雪焰在走神中吃完了早餐,然後真心實意地評價道:“餛飩還是咸口的比較好吃。”
春日旅行途中吃到的那碗甜餛飩多少有點過於震撼,令他至今記憶猶新。
坐在對面的愛人對此深有同感,點了點頭。
笑眯眯立在一旁的司機,擋在車門頂處的掌心,寬大舒適的車後座。
“你那天是怎麼做到把它全部吃完的?”
池雪焰好奇地問身邊不愛吃甜食的人。
不愛吃甜食卻吃完了一整碗甜餛飩的人這樣回答他。
池雪焰嘗試想像那種感覺:“肯定很難受,你吃得好慢。”
“嗯,我應該聽你的話去買包子。”賀橋說,“希望那裏的包子不是甜的。”
車窗兩邊的風景向後飛逝,後座里的閑聊不着邊際。
“我想明年夏天再去一次,你想去嗎?”
池雪焰便打趣道:“下下次是後年秋天?”
他一如既往地猜中了愛人的言外之意,也猜中了季節變幻的謎底。
“因為你說過,無盡夏能從春天開到秋天。”
賀橋的語氣像在翻閱商業計劃書一樣正經。
百葉窗收起,光線霎時灑滿整間辦公室。
池雪焰立在窗口,望着對面寫字樓下的咖啡廳,戶外座椅前熟悉的背影。
他看了一會兒,在換上白大褂之前,拿出手機,搜索了兩種花的名字。
興趣廣泛的他可能會記得某種花的花期,記得它的形態特徵與地理分佈,甚至是一些比較特殊的栽培方式。
卻從不在意被人為賦予的那些後天含義。
現在,他忽然想知道聽來庸俗的花語。
清澈的目光落在滿是文字的手機屏幕上,片刻后,他的眼中漾起笑意。
在助理小俞好奇的視線中,池雪焰離開窗前,穿上屬於牙醫的白大褂,神情淡定地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接待來訪的病人,哄小朋友,講故事。
空氣里瀰漫著幻覺般的花朵香氣,平凡的日子又變得不再相同。
三百六十五天前的這個上午,他跟賀橋在早餐店裏吃完了小餛飩,一起去買車。
相熟的銷售熱情地陪在一旁,池雪焰問當時還很陌生的身邊人:“你想要哪個顏色?”
他自己那款是幽深如海的寶石藍,很漂亮的顏色。
車商的審美在線,這款跑車的另外三種顏色也相當經典好看:優雅的雪域白,沉穩的極夜黑,張揚的火焰紅
。
反正都不錯,所以池雪焰自己買的時候,直接挑了個能最快提車的顏色。
這會兒顏色齊全,他反而猜不出來賀橋會選擇哪款。
以那時他對賀橋性格的了解,藍色、白色、黑色都有可能。
下一秒,身邊人卻回答他:“紅色。”
賀橋選了看上去最不像自己的火焰紅。
是他教給賀橋的。
三百六十五天後的這個中午,池雪焰與賀橋在傳媒公司的餐廳一起吃了午飯。
然後,他回到診所午休,屢敗屢試地執行分房策略。
他周末真的想去攀岩。
很久沒精力去玩極限運動,也很久沒跟任宣聚一聚了。
儘管如今是戀愛加已婚,池雪焰仍然有自己的個人生活,他不會時時刻刻跟賀橋綁在一起,他們有不一樣的愛好,有各自的朋友。
他不會讓賀橋為了自己而去嘗試陌生又危險的運動,就像賀橋也不會要求他去看床頭柜上艱澀難懂的商科書。
池雪焰依然會獨自去王紹京的SCA酒吧玩,也依然會和損友蘇譽去電影院觀賞爛片,賀橋從不干涉,只是會在夜深時過來接他。
唯獨每次他跟任老師約出去打球的時候,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
有時候是任宣的學校里臨時有事找他,有時候是池雪焰的爸媽忽然叫他回家吃飯,有時候是賀橋參加的晚宴需要攜伴侶一起出席。
所以兩個人的聊天頁面里一度充滿了反覆輪迴的“對不起,又鴿了”和“下次一定”。
這次亦然。
在伏案午休之前,池雪焰收到了剛分開不久的賀橋發來的消息。
是一條新聞連結:“今年第六號颱風將於周末正式登陸本省……”
[賀橋:周末有颱風,不適合戶外運動。]
[Shahryar:……]
池雪焰看着這條新鮮出爐的天氣新聞,由衷地嘆了口氣。
最近的確該到這座城市的颱風季了,他之前忘記考慮這一點。
雖然這次是天氣原因造成的不可抗力,可失約了一次又一次,他都快覺得是不是被詛咒了。
逆反心理頗重的池雪焰偏要打破這種詛咒。
[Shahryar:不能攀岩了,但是不想再鴿了。]
[Shahryar:我打算改成去室內體育館打球,或者吃個飯也行。]
[Shahryar:我已經快忘記任老師長什麼樣子了。]
一貫冷靜理智,從不亂吃醋的愛人一如既往地沒有反對。
而是細心地提醒他晚上的天氣。
[賀橋:今晚可能有雨,車裏備了傘。]
還有清楚了解他生物鐘的問候。
[賀橋:午安。]
午後時分,池雪焰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一年前的這一刻,他跟賀橋應該剛剛走進蘇譽工作的律師事務所。
灑滿陽光的協議上寫滿了繁複正式的語句,賀橋一條條認真地看過去。
婚前婚後財產獨立,私生活互不干涉,池雪焰不可以單方面提出離婚……
賀橋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與未來伴侶先後簽下了名字。
然後,他們離開律所,去領了結婚證。
那天的夕陽是粉色的。
今天也是。
池雪焰告別了最後一位小病人,助理開始收拾器械。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他摘掉手套與口罩,
丟進垃圾桶,認真細緻地洗完手,轉頭看向窗外。
黃昏的天空中漂浮着隱約朦朧的密度,空氣是散射的顆粒,將日常的風景渲染成油畫般的質地。
夜雨未至,尚還明媚的日色里,正走過斑馬線的男人彷彿若有所感地抬起頭,望了一眼高處的窗。
寬闊潔凈的夏日長街,滿街楓樹仍是青綠,他的懷裏卻抱着一束最爛漫穠艷的玫瑰,一朵朵火焰般的紅,像首情詩捲入風中。
那是愛情的第二個細節。
是好學生賀橋主動上交的作業。
在領完證之後,載滿玫瑰的紅色跑車停在他家門口。
三百六十五天後,池雪焰再一次看見賀橋帶着玫瑰走向自己。
他想起了早晨站在窗邊,分別搜索出來的兩行文字。
紅玫瑰的花語是我愛你,每一天。
無盡夏的花語是期待的團聚,美滿的婚姻。
聽來庸俗,卻很美麗。
穿着白襯衫的池醫生離開診室,走向準時來接他下班的愛人。
路過的同事們,紛紛朝這裏投來或好奇或艷羨的視線。
模樣格外般配的戀人,還有一大束盛放的玫瑰。
坐在前台的翟安安,目光亮亮地朝他們揮手道別:“一周年快樂哦!”
她和黎菲菲約好了,以後要一起光顧那家價格昂貴的高級餐廳。
那裏的風景真的很美。
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裏,粉色黃昏之後,燭光晚餐如約而至。
坐在高樓空中餐廳的窗邊位,透過玻璃往外俯瞰,是整座城市燈火璀璨的盛大夜景。
客人們輕聲交談,音樂浪漫舒緩,餐桌花瓶里插着新鮮的紅玫瑰。
沒有高調包場,沒有特殊儀式,和上次過來時一樣平常。
但在池雪焰看來,這卻是最浪漫的紀念日晚餐。
因為上一次來這家餐廳時,坐在對面的人是正在暗戀他的賀橋。
只是那天他還不知道這一點。
他很隨意地講起周末的安排,想去電影院看爛片,但爸媽去了外地出差,也不清楚忙着談戀愛的蘇律師有沒有空。
漸漸被他視作朋友的賀橋主動問:“如果蘇譽沒空的話,要我陪你去嗎?”
他聽着對方似乎很尋常的口吻,便也尋常地應下:“好啊,那我不問他了。”
窗外夜景如夢似幻,坐在對面的賀橋頷首道:“我會提前買好票。”
那一刻的池雪焰想,他看起來像在期待一部很精彩的電影。
這一刻的池雪焰想,原來當時他真正期待的,是第一次跟喜歡的人去看電影。
所以當晚餐臨近尾聲,池雪焰不再轉頭欣賞窗外閃爍的夜景,而是凝視着如今徹底換了身份的同伴。
後來的他們,已經一起去電影院看過很多場電影了。
有時候買空心薯條,有時候買不同口味的爆米花。
它們都會在幽暗空氣里漾開清脆難忘的聲音。
連同對電影情節的思緒,同偶爾在衣角邊十指相扣的溫度一起,寫入或深或淺的記憶。
平安夜時,池雪焰帶着賀橋回到母校,在時光的縫隙里冒險。
一周年時,賀橋學會了他安排節日的方式,也帶他重溫舊夢。
愛是一種能為庸常記憶賦予燦爛意義的遊戲。
他喜歡這種遊戲。
侍應生端來餐后甜品,池雪焰吃着味道甜蜜的布丁,問道:“吃完飯去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賀橋才應聲:“買了電影票,但看評價不算很精彩,也不算太爛,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回家打遊戲。”
他沒有要甜品,在望着窗外的夜景,似乎在走神。
比起電影或遊戲,池雪焰更好奇眼前的賀橋為什麼會走神。
他順着賀橋的目光看過去,同時問:“你在想什麼?”
窗外是夜間繁華絢麗的城市景象,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只是按照天氣預報的提示,準確地下起了雨。
這是毀掉他攀岩計劃的颱風前奏。
……他討厭這場颱風。
點點雨絲飛過玻璃窗,燈光流連其上,模糊了愛人眼底的情緒。
斑駁水痕中,池雪焰開始看不清彼此的倒影,所以又收回視線。
與此同時,賀橋回答道:“在想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
“什麼問題?”
“第一次見面時,你的自我介紹。”
池雪焰有一點茫然,半晌才從記憶里找出那句胡說八道的玩笑話:“領證那句?”
——“我脾氣火爆睡覺打呼前任無數全都沒刪,你能接受的話我們當場領證。”
他自己都不太記得究竟說了什麼,反正是一般人不能接受的事,因為當時他想速戰速決,儘快勸退相親對象。
賀橋居然還記得。
並且不動聲色地驗證過真偽。
其中唯有一點,他無法獨自驗證。
因此,池雪焰聽到他平靜的聲音:“你的脾氣很好,睡覺也很安靜。”
目光則撞進他並不平靜的眼睛。
“所以……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沒刪?”
舒緩悠揚的音樂聲中,吃布丁的動作停下,銀色勺子輕輕碰撞着碗沿。
賀橋看見池雪焰的眼神是錯愕的。
純然的錯愕,緊接着轉變成一種晶瑩剔透的笑意。
“那都是開玩笑的,我沒有過前任。”他忍俊不禁道,“只有一個現任。”
他是第一次談戀愛。
其實賀橋早就猜到了這一點,可親耳聽到對方承認的感覺,仍然是不同的。
理性告訴他,無論是前任還是別的,都是過去的事,與現在無關,是池雪焰的自由,他不該過問。
然而,感性卻根本做不到不在意。
他在意這件事很久了。
哪怕只是一個極其渺微的可能。
池雪焰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用揶揄的語氣繼續道:“還有其他想問的嗎?”
賀橋便真的問了下去:“為什麼之前給我的備註是小十一?”
池雪焰用手機時從不避着他,他看到過這個備註許多次,直到昨晚被修改成“賀橋”。
“因為你是我認識的第十一任相親對象。”
他語氣坦然地解釋道:“最開始是習慣性這麼備註了,後來是一直沒想到合適的稱呼,也就忘了要改。”
習慣性這麼備註。
賀橋霎時想到了曾經以同樣方式被編號的另一個人:“任宣也是相親對象?”
“對,但我們一直都只是朋友,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池雪焰說完,突然後知后覺地意識到異樣。
在婚禮結束后不久,他就把對任宣的備註改掉了。
那時的他與賀橋遠沒有現在親密,應該沒什麼機會看到他的手機屏幕。
池雪焰面露詫異:“你怎麼知道他
也是?”
“在婚禮那天看到過你給他的備註。”賀橋說,“你接到他的電話,然後放下手機去接他了。”
在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面前,池雪焰足足怔了好幾秒。
原來那麼早之前,賀橋就開始誤會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為什麼自己跟任宣約球的計劃總是泡湯了。
是某個人故意的。
結束了晚餐的戀人們陸續離開餐廳,風雨交加的夜裏響起笑聲與交談聲。
電影院就在不遠處,飯後該簡單散步。
走到即將沒有屋檐遮擋的地方,賀橋撐開傘,正挽着他的身邊人還在仔細回憶往日平淡生活中,曾被自己忽略的瞬間。
打完球回家的路上,來接他的賀橋聽說任宣談戀愛了,在短暫沉默后問了一個有些怪異的問題:“你是什麼心情?”
教外國文學的老師送了一本精裝外國童話集作為新婚禮物,後來,池雪焰經常發現那本書出現在很難找到的地方,他一度以為是自己隨手亂放。
還有今天中午,那條專門發給他的天氣新聞,提醒他周末有颱風,不適合戶外運動。
想到這裏,池雪焰恍然般地收回思緒,輕聲感慨道:“我一直以為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以賀橋的性格,看起來即使是在感情里,也能做到理智和冷靜,不會被情緒影響判斷力。
結果只是個掩飾得很好的假象。
“你真的很能忍。”他笑着叫愛人的名字,“賀橋。”
握着傘柄的男人便垂眸看他。
傘下的池雪焰恰好仰頭望向屋檐旁灑落的雨,淡色唇瓣銜着笑意:“周末這場颱風,會不會比去年那天更大?”
相似的風雨將時間撥回了記憶里的日子。
池雪焰曾保留過一個正確答案的日子。
在這個瞬間,賀橋終於驟然明白,這一刻最適合做的事。
那一天的池雪焰想丟掉傘吻他,即便被協議框定了關係的彼此從未談論過愛。
而他卻始終握着那把沉靜規整的黑傘,剋制住了心頭涌動的莫名情緒,靜靜地等着答案揭曉。
他不該等待答案。
也不需要那樣的傘。
“我吃醋很久了。”
往日總是溫和自持的愛人,第一次低聲承認自己的妒忌和佔有欲。
漫長無盡的夏夜,烈風吹亂傘骨,傘面獵獵翻飛,雨水潮濕淋漓。
“也不想再忍了。”
黑色雨傘驀然間飄零進風中,修長的手指扣住池雪焰的後頸,在沒有觀眾的大雨里,賀橋低頭,遲來地印下那個不夠理性的吻。
他所有的理智,都向國王俯首稱臣。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