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陸老太傅從宮中出來,有晚風拂面,江南的秋日,仍餘一絲暑熱未消。飛雲流霞映在陸老太傅的銀髮上、肩膀上,為她描上淡金的輪廓。

陸家管事陸天風看着太傅走出宮來,身後的宮門合攏時,太傅駐足回首,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留戀。

陸天風提了披風上前,老太傅瞧見她疲憊的眼睛,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屬下一回京,就直接來這裏了。”

太傅料是如此,陸天風做事從不拖沓,此番叫她去徽州辦事,也是來去匆匆。

太傅“嗯”了一聲:“先上車。”

陸天風便扶着太傅胳膊,將其護上馬車,自己也踏了杌子坐到太傅對面,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卻聽太傅道:“天風,你以後跟着長松。那孩子年紀輕,難免有些傲氣,將來總要吃虧。她母親去得早,你在她身邊,就當她作你親生的女兒,多提點着些。”

“家主,我.....”

老太傅抬手示意陸天風不要說話,繼續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倦了。天風,我的那個孫女,就交給你了。”

太傅說著話,用枯瘦的手指挑起車幔,幽幽地望向皇城的方向,看着窗外的景物後退着遠去,一如一去不回的過往。

陸天風望着家主眼神逐漸暗淡下去,也不免暗自感慨——眼前的老婦曾經叱吒風雲說一不二,更以性命相搏,從前朝餘孽手中保住了大犁的半壁江山。

而今江山依舊,輔過三代帝王的人,卻是真的老了。她在這錦繡河山裡,從年少走到古稀,過去的二十多年,她看着自己的一雙兒女相繼離世,終於把自己熬到油盡燈枯......

風吹進車裏,太傅因此輕咳兩聲。

陸天風看着家主耳邊銀髮隨風飛舞,心中百感交加。

“家主放心。您大病初癒,別再累着了,閉目休息養養精神吧。”

太傅卻微笑着擺手:“我沒有事,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那件事,可有頭緒了?”

陸天風聽了這話,掌心發汗,扣在膝頭的手也不覺收緊,終是開了口:“屬下無能,還是沒能找到小主子。”

話畢,陸天風低下頭,她有些失落,跟了老太傅三十多年,陸天風親眼目睹陸家一步步走向興盛。

所以她知道,如今的這個陸家,外表看起來光鮮,其實早已破碎不堪。

多年過去,陸天風仍能記起那天早晨,她推開門,看到老太傅呆坐在床前,一夜之間白了頭。只因她將親生兒子逼死,她不惑之年方得一雙兒女,自然愛子如命,卻不曾想,自己竟會將兒子親手逼上絕路。

此後不過半月,太傅又如往常一樣忙碌起來,進宮為皇女們講經釋疑,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她唯一的女兒也因此與她反目,十年不與她說話,直到病重在異鄉,到死都不肯捎信回家。世人都道太傅無情,卻不知,她有多麼身不由己。

幾年前太傅之女,陸天成因病去世,臨終前才將其女陸長松叫到跟前,令她暗中尋找弟弟的孩子,至死也不忘叮囑陸長松:“此事你切勿告知旁人。”

陸天成抓緊陸長松的袖子,用最後的力氣囑道:“切記......”看到女兒點了頭,她才慢慢閉上眼睛。

後來太傅還是從別人口中得女兒臨終遺言。

她一言不發,也是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孫還沒有死,才知道她是“旁人”,是女兒到死也要防着的人。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心被扎了一下,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

之後太傅便着人秘密搜尋外孫的蹤跡,可惜當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但近日有人匿名透露消息,說當年陸家少爺自縊之前,將剛出世的女兒託付給自己身邊的小侍,之後那小侍染了風寒,死前將孩子輾轉交到好兄弟之手,他那好兄弟也倒霉,因故惹了官司,又把孩子托給自己的表妹。

透露消息的那人,指名道姓說出小侍好兄弟表妹的名字,就叫“楊明華”,家住徽州府雲溪鎮。

陸天風曾受命尋人,多少次無功而返。

此次得了這樣的消息,立刻馬不停蹄依言去了徽州下轄的雲溪鎮,翻了名冊,果然找到一個叫‘楊明華’的,可對方年紀不到四十,還是個瘸腿的,膝下並無子女。

陸天風留心多方打聽,才知道楊明華早在十幾年前就病死了,那個瘸腿的女人,其實是楊明華的堂侄女,長年套用楊明華的秀才身份,逃避賦稅。

此間的百轉千回,更是無從說起了。

陸天風陷入沉思,卻聽太傅不緊不慢地問她:“沒有找到楊明華?”

陸天風抬眸,見老太傅面色如常,或許她早已習慣失望,看着這樣的家主,陸天風嘆道:“找到了,但她多年前就病死了。不過她確實有個女兒,年紀與小主子相仿,說起來,家主也見過那孩子。”

老太傅道:“楊思煥,是嗎?”

陸天風猛然抬頭:“正是那位小楊大人,家主怎知?”

太傅笑而不語,夕陽透過車窗,映在她的側臉,彷彿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半晌后,太傅才緩緩說道:“雖然楊思煥年齡和天由的孩子年紀相仿,但她確確實實是楊明華親生的女兒——當年全村人都看着楊明華夫郎劉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是,家主。”陸天風道,“屬下還特地找到當年為劉氏號脈的郎中,她記得劉氏起初脈象不穩,吃了不少安胎藥。”

證明楊大人確實不是陸少爺的孩子。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少爺的孩子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或許丟了......或許早就不在了。

總之楊明華一死,最後的希望也隨之破滅,沒有人知道,那個糊塗的傢伙究竟將孩子丟到何處去了。

想到這裏,陸天風有些惱,可轉念一想,當年少爺寧將孩子託付給下人,也不肯讓他母親知道孩子的消息,可見他當時有多絕望。

因而便是那受託的人再不負責,陸天風也只得安慰太傅道:“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她在哪裏,都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太傅靜默了一下,才淡淡說道:“楊思煥一個人去了開封?”

陸天風猜測,這會兒家主大概將對小外孫女的思念,臨時代入到小楊大人的身上,所以才會這樣問。

陸天風撩起車簾,眺望不遠處的巷口道:“是,小楊大人的家眷都留在了京城,聽說住在鑼鼓巷,家主要去看看嗎?”

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太傅卻點頭同意了。

到了鑼鼓巷,天已快黑了,馬車停在巷口,太傅除下官帽,將官服換成常服就下了車。

太傅走在逼仄的巷道中,發覺身後有七八個護衛默默地跟着,就讓她們全部回去,連陸天風都沒帶,孤身一人去了巷子深處。

巷中有條小河,匯到小石橋下,傍晚時分,橋的兩邊搗衣聲不絕於耳。小河很窄,兩岸蹲着洗衣洗菜的人不消大聲就能交談,鄰里之間互話家常。

太傅轉了一圈,也沒能找到楊家的小院,便敲一戶人家的門,敲了兩遍也沒人應,卻聽不遠處河邊有人道:“他家沒人,別敲了。”

太傅回過頭,看到一個挎着衣籃的男人走過來,她點了頭,上前問他:“請問你可知前任禮部侍郎,楊大人的家在哪裏?”

男人蹙眉,將來人打量一通:“這裏都是普通人家,禮部侍郎怎麼可能住在這個小地方?”

話音剛落,卻聽河邊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說得是周公子家吧?”

太傅道:“是,她的夫郎確實姓周。”

那人聽了這話,馬上甩甩手跑過來,和善的笑着說:“周公子家就在那後面,我領你過去。”

“那就有勞了。”

男人與太傅並排走着,藉著微弱的天光將她打量一通,歪着頭笑道:“你也是發過的吧?”(舊時科舉考中,稱為‘發了’)

太傅也笑了:“刀筆吏而已。”(刀筆吏為史官代稱)其實這也不算亂說,她並非生來就是閣臣、太傅,年輕時也曾做過史官,不過那還是前朝的事了。

男人有些得意:“你騙不了我,你屬羊,上半年出生。”

太傅神色微變,仍是笑問:“難不成老婦臉上寫了生辰八字?”

男人道:“我能看出來的。”說著話,她指着太傅的額道:“呶,這是羊角,直冒金光。嘖,十羊九難,老人家啊,你卻是只金羊呢,有福氣哦。”

老太傅年過古稀,早已不信江湖術士這一套騙人的把戲,只當笑言來聽,問男人:“還有多久能到?”

男人足下頓住:“前面左拐第一家就是,她家很好認的。她家老頭在院子裏種了小菜,你一看就知道了。”

太傅頷首:“我知道了,多謝你了。”

男人擺擺手:“莫客氣。”

太傅拱手就要告辭,卻看男人依然跟着她,走了沒多遠,果然看到一個小院裏種了許多菜,院子裏點了好幾個燈籠,照亮樹下的竹床。

有個嬰孩扶着竹床沿慢慢挪步,憨態可掬。

男人看到孩子就很高興,過去捏捏孩子的臉:“小天佑,你爺爺呢?”

天佑一臉茫然的昂起臉,她還不會說話,頭髮又軟又黃,小人兒看起來卻很倔強,男人一捏她的臉,她就一臉嫌棄地皺眉,把頭偏到一旁。

“喲,還不樂意了。”男人笑得更爽朗了,摸着天佑的頭頂,向一旁的太傅道:“周公子進宮了,他家倆孩子都是老頭帶,估摸着老頭正在裏屋給男娃娃洗澡。兩個孩子實在帶不過來。”

小孩子牙痒痒,把嘴貼在竹床上啃,臉頰被蚊子叮了個大包,也渾然不知,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攬到懷裏,抱起來,她也沒有反抗。

她睜着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抱她的老太太,盯着望了好久,然後抓起老太太一縷銀髮,居然咧嘴笑了起來。

“她叫天佑?”太傅問男人。

“是聽她爺爺這麼喊的。”男人道,“這孩子頭上也是金光閃閃,將來必然也是響噹噹的大人物。”

這一路聽了男人神叨叨,老太傅也有些無奈,她不大喜歡這種市井文化,不過她是真的喜歡這孩子,打眼一看就喜歡。

於是俗話聽來也舒心了。

這時候文叔抱了一捆柴從院外急匆匆跑進來,男人同他打招呼:“文大叔,你和劉叔咋弄的,把娃娃一個人放在院子裏呢?”

文叔看到孩子被一個老人家抱着在玩,才放下心來,他把柴火放進廚房,一面洗手一面道:“我才出去一小會,就讓她在這裏自己玩,也怕她磕到了,跑着回來的。”

男人就道:“我估摸着劉叔在給小安安在洗澡,你有事出去了。”

文叔擦乾了手,微微笑道:“謝謝小神仙了,你有事快去忙吧。”

太傅聽了一耳朵,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就是民間赫赫有名的“小神仙”,聽說這男人小的時候落水差點被淹死,都斷氣了,快要發喪時,他卻突然“詐屍”,一夜之間聲音變粗,嘴裏嘟嘟囔囔說著胡話,說自己是小神仙附體。

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真的可以一眼看出陌生人的生肖以及運勢,這種奇事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應天百姓都很信他那一套。

這“小神仙”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看得出來文叔已經不大願意理他了,他還是湊到文叔身邊,竊竊問他:“那個老人家,我看是有大貴之相,可不是一般人啊,她打聽你們家,我看她和天佑有緣得緊。”

文叔這才注意到樹下站着的那個人,他還以為那人是小神仙的奶奶,細細瞧過背影,發覺還真的不是她。

小神仙又神秘兮兮地將文叔拉到一邊,跟他講:“不過我看她眉心火越來越暗,估計撐死活不過兩年,她是你家什麼人啊?”

太傅抱着孩子慢慢走過來,一貫認生的天佑竟在她的懷裏睡著了,太傅道:“秋蚊子毒,孩子被叮了一口,家裏可有藥膏?”

文叔聞言回過頭,背脊當即冒出冷汗來:“是你!”

太傅面色微變,看着文叔那張疤痕遍佈的臉,竟是平靜地說:“你還活着......”

這話文叔聽來刺耳,曾經他妻主將眼前之人的每一句話都當作箴言來聽,至死她都想不到,被敬作恩師的人,卻在最後關頭背叛她。

南北榜案發生后,北方試子聯名上書要求徹查周自橫舞弊之事,永宣帝就派了以翰林學士盛蘭吾與太傅為首的一眾官員進行審核,那個時候她們卻一個個半途稱病,在周家最無助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站出來說話,反在確認周自橫舞弊的報告上簽字。

正是因為她們這些所謂“良師益友”的漠然與推波助瀾,才導致周家被滅門。

對於這種兩面三刀的人,文叔和自認與她沒什麼好說的,他冷道:“把孩子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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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首輔養成記(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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