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暮靄漸沉。
酒闌人散之後,郕王府歸於平靜,甚至是凄涼。
也許因為天色暗了,亦或是盯着一處看得太久,遠處的獸脊慢慢模糊在郕王朱蕭的視野里。
“殿下在想什麼呢?”
朱蕭回過神來,笑着吻了懷中美人的額。然後把手中的話本合上,隨手扔到一邊。
“孤在想,這世間的女子都像寶兒這般柔軟可人就好了。”說著話,她又寵溺地颳了一下懷裏人的鼻尖。
郕王的封地在南邊,而這裏只是她在京師臨時宅邸,身邊的下人中有不少是新人。
便是如此,由於郕王慣帶勾欄里的女人回府,半年多過去,她們也都見怪不怪了。
而朱蕭好女風的事,滿朝皆知,她自己也不以為意,當著下人的面,更是毫不避諱。
兩個人在羅漢床上黏了一陣,郕王稍整衣冠,仍是笑着說:“孤今日喝多了幾杯,叫阿飛送你回去吧。”
那女子低頭把玩着郕王腰間的玉珩,把臉貼到她的身側,佯嗔道:“哼,殿下心裏頭有別人了。”
郕王並無慍色,只是回頭喚了一聲:“阿飛......”
隨從阿飛跟了朱蕭十幾年,她的目光掠過朱蕭搭在小几上輕扣的手,清楚朱蕭雖是面上帶笑,實則早已不耐煩了。
她上前兩步,躬身讓道:“小姐,請吧。”
那女子白了阿飛一眼,冷哼一聲:“不用你送。”
女子走後不久,郕王又端起酒杯喝了起來,兩杯酒入口就醉了,仰靠在迎枕上睡了過去。
阿飛喚她:“殿下,屬下送您回房吧?”
朱蕭一擺手:“我沒醉。”
阿飛無奈地搖搖頭,轉頭吩咐人去取了毯子過來,給朱蕭蓋上之後,她注意到小几上放着的話本。
“都下去吧,不要擾了殿下。”
其餘人應聲退下。
門被關上之後,阿飛低聲道:“殿下,果不出您所料,張侍郎是昆君的人,虧得陛下如此信她,還將她作親信派去遊說齊王。她這麼一去,只怕會亂上加亂了。”
朱蕭只是眯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張侍郎?哪個張侍郎?”
阿飛跟了朱蕭這麼多年,曉得朱蕭為保王府安定,從不過問皇權政事,也不準手下人插手。
她覺察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立刻低下頭去:“殿下恕罪,屬下不該深查此事,只是......”
阿飛欲言又止。
朱蕭睜開眼睛,臉上的醉態蕩然無存。
“本王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卻也懂觀棋不語的道理,更何況齊王算個什麼東西?”
朱蕭極少議論皇位周邊的事,便是私下也不輕易品談,阿飛有些錯愕。
卻聽朱蕭繼續慢慢說道:“孤那個皇妹,看起來優柔寡斷,實則事事拿捏得恰到好處,較起先祖皇帝,恐也不遜分毫。”
阿飛默默頷首:“屬下知道了。”
朱蕭哂然一笑:“你知道什麼了?”眼睛並沒有看她,自顧自倒了杯熱茶。
阿飛想了想,半晌才開口:“屬下生死追隨殿下,只敢在您面前說這謗君的話——若不是當年劉家攜三大家族鼎力支持先帝,恐怕如今的江山另是一種局面了。
何況首輔之前的泰岳是開國名將許將軍,雖然許家覆滅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當年的舊部有不少都歸到許將軍的外孫劉都督麾下。
雖然劉都督與首輔母女關係不好,卻也是割不下的血親。”
朱蕭似笑非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默示阿飛繼續往下說。
“是以首輔不僅是太帝君的胞姐、當今聖上的姑姑,她更是把控半個朝廷的權臣,身後是雷打不動的勢力。先帝對其忌憚已久,更兼不滿,卻因其尾大不掉亦無可奈何。”
阿飛慷慨激昂的說道,“而新帝一登基便給了首輔下馬威,朝臣私下論說新帝年少輕狂,是初生牛犢,但屬下總覺得新帝這不是一時興起,倒是勢在必得。至於為什麼。”阿飛低頭拱手:“屬下也說不上來。”
朱蕭盯着她:“你知不知道,憑你那句先帝靠外戚奪位的話,就夠你死上一回。”
阿飛臉色微變,突然跪到地上:“屬下死罪。”
“起來吧。”朱蕭雙手疊在頭下,慵懶地躺倒,“廢話也是能要人命的。這些話日後不許再提。”
阿飛啞然,起身就要告退,卻又突然想起什麼,就不緊不慢地說:“殿下,那件事屬下打聽到了......是翰林院的一個小官,叫周威,是她去求孫太醫救楊大人的。”
朱蕭閉目念着:“周威?”
於她是聽都沒聽過的無名之輩。
阿飛應道:“是她。她和楊大人曾是多年的同窗,因丁憂晚入仕途幾年,知道楊大人病重就想盡了法子去太醫院求人,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朱蕭不說話,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新晉的翰林官能有多大的面子,竟請得動太醫院的人了?”
阿飛知道她想說什麼。定是上頭有人授意。
而放眼朝中,誰能把控太醫院呢?
阿飛推門而去,跨出門時,她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嘆:“再精明又如何?左右是情關難過。”
她因此愣了一下,合上身後的那道門時,“陛下”二字才從腦中冒出,早已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
西風吹過殘燈,已是四更。
宮人們各自捧着漆盤,穿過冰涼的黑夜,早早地侯在謹身殿前。
年少入宮為侍,若非因罪牽連了、窮極了,誰願在這冰冷的晨霧裏捱日子?
於是他們只盼把貴人們伺候好了,得些不要緊的賞錢,順順噹噹過到二十五歲,然後速速出宮找個良家嫁娶。
當他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昏昏噩噩中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急不緩。
知道是陛下來了,眾人紛紛跪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在一片寂靜中,厚重的宮門被緩緩推開,有無數道金光爭先恐後朝門外湧來,為君王的背影描上了金邊。
陸公公跟着朱承啟,看到朱承啟入殿前目光掠過跪地的宮人,不禁也停下了腳步。
“陛下,天就要亮了。”陸公公柔聲催促。
天亮之前就要換好朝服,還要整理昨夜剛批好的摺子,耽誤不得。
朱承啟默然收回目光,繼續提步往殿內去了。
宮人陸續把漆盤擺進偏殿的暖閣中。
陸公公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一面給他扣上玉帶,一面低聲說:“陛下,那個姓何的宮人,臣找人查過了。”
朱承啟回望他,淡淡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是。”
待所有的宮人都退下了,整個暖閣里就只剩皇帝和陸公公二人,陸公公猶豫了片刻才道:“陛下,她告訴羅翁,自己是長安何家的旁系的外室女,生母去世后,嫡父容不下她,輾轉把她賣到宮裏。
臣的人查下去,確實有查到相符的。只是外室所出的女兒亦是家中後嗣,就算真的賣了,也必定要瞞着族人,定然不會宣揚。故而沒有查到有叫‘何子初’的人。”
朱承啟轉過身,負手久久的看着漆黑的窗外,頷首淡淡道:“原來如此。”
陸公公也沉默了。
其實當那夜那個小宮人說出“何子初”三個字,他也被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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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承啟入主東宮后不久,一直陪着他的伴讀被活活打死了,因為即便是太師太傅也不敢體罰儲君,於是就有伴讀替罰、皇女觀刑的傳統。
那個叫何子初的伴讀挨了重罰,回去又染了風寒,沒過多久就歿了。
於旁人而言,不過是儲君換了伴讀,甚至對於很多人來說,儲君是誰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的儲君要擔得起她子民的未來。
但於小小的太女而言,看着一起長大的玩伴死在自己面前,無疑是痛苦的。
大概是因為這樣,陸公公總見他戴着那串檀木佛珠,便是熟睡了,也要緊緊攥在手裏不放。
陸公公記得,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裏,有一個黃衣少年坐在長廊盡頭哭。
他不知道,天之驕子為何會哭得這麼傷心,他沒有過去問,也不敢問,只是默默站在那裏看了好久。
殿內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看着清冷的身影一步步走遠,陸公公輕嘆了一聲。
殺人誅心,明知道那宮人是有人特地安排過來的,自己為何還要裝作不知道而去查呢?
陸公公搖頭,也提步默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