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楊思煥頭疼得厲害,耳邊有嬰孩的啼哭聲,又很快消停下來,想來是被誰抱出去了。
交錯的光影穿透眼皮,楊思煥看到錦衣衛拖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從她面前走過,她隱約看到那人背後的補子,竟是正五品的規制。
朝中五品的官員不少,但楊思煥對這張面孔卻絲毫沒有印象。
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她們的步伐。
才下過一場大雪,楊思煥看到殘雪上拖過觸目驚心的血跡。
“已經是第三個了。”聲音是從錦衣衛身上傳出來的,“得罪過張首輔的,有幾個能善終?”
然而當今內閣首輔是劉文昌,不姓張。
她恍然覺察出來,自己其實是在做夢。
這時有人從身後抓緊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她回過頭,看到那人身穿緋紅的朝服,一隻面具遮了她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眼神中滿是冷漠與不耐。
“你差點害死我,還不肯罷手嗎?”那人掐緊她的手腕不放,冷冷地說。
楊思煥問:“你是誰?”
那人眼中閃着寒光,楊思煥分明聽到一聲冷哼。
“我是誰?”那人冷笑,“你鳩佔鵲巢這麼多年,毀了我的一切,反來問我是誰?”
那人說著話,便抓着楊思煥緩緩上移、搭在面具上,她說:“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來吧,摘下它,用你的手......”
在楊思煥的手觸到面具的瞬間,面具淡出刺眼的金光,未名的符文流轉在金光之上。
指尖有被灼燒的痛感,她不由地後退幾步,直到腰背抵在身後的宮牆上。
那人仍不肯罷休,一步步逼到她跟前,彎着手肘頂着她的脖子,另一隻手用力抓住楊思煥的手,扣在自己的面具上,以命令的口吻喝道:“給我摘下它。”
楊思煥被壓得快喘不過氣,手觸到面具的時候,她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化作一道光,從指尖泄了出去,意識隨之被抽離。
與此同時面具的光澤也越發暗淡。
“呵,就差一點了。”她聽到那人如是說,語氣里滿是不屑。
趁那人鬆懈下來,楊思煥竭力用膝蓋頂.撞了她,這才勉強掙脫出來。
那人反剪了手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她跑遠,自己卻並沒有追上去的打算......
天亮了又黑,轉眼一日已經過去,楊思煥亦沒有醒轉的跡象。
起初起着燒,後來燒退了,身體開始發涼,比發燒還叫人害怕。
李郎中過來施了針,但她沒有開藥。只抱拳留下一句“另請高明”就斜跨了藥箱匆匆逃離。
孫御醫看過之後沒有說話,踱到院子裏才搖頭長嘆一口氣:“楊大人脊背受了重瘡,傷及內臟,本就該好好靜休,卻又淋雨受了寒,如今只能聽天由命了。”
“準備後事”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劉氏把頭磕在地上哭着求她:“大人行行好吧,發發慈悲,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一家老小全指着她,我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老頭子也不要活了。”
孫太醫有些煩悶,卻也只得硬着頭皮寬慰:“晚輩也只是一個尋常的醫者,並非神仙,實在力有未逮啊。”
一眾下人見狀也都哭哭啼啼地跪下,其中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哭得梨花帶雨,膝行過去抓住孫太醫的衣角,飛快地打着手語,喉中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太醫聽不懂啞語。少年就拚命磕頭,三兩下就把頭磕紅了。
“不是本官見死不救。”孫太醫嘆道,“以楊大人現在的狀態,連口水都喂不進去,我怎麼開藥?”
“那若用藥蒸呢?”
她背上的傷口未愈,葯浴只會加重她的病情,葯蒸就不一樣了.......
太醫回過頭,看到不遠處站着的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映着他堅毅的側臉,所有的喧囂在這一刻饒有默契的戛然而止。
太醫回過神來,背手想了想,然後肅容道:“可以一試,但一般人做不來。”
不等她說下去,周世景就淡淡地開口:“春春、夏夏幫忙把家主送到耳房,其他人都去燒水。”
眾人得了令再也顧不得哭了,紛紛忙作一團。
燒水的燒水,磨葯的磨葯。
等楊思煥被轉移到耳房裏,太醫低聲囑咐:“公子切勿停留太久,免得叫葯氣傷了身子。”
周世景頷首,太醫關門退了出去。
屋子裏很快就被蒸汽熏濕,殘燈晃了晃,沒多久就滅了。
黑暗中,周世景把衫子一件件除去,只留下薄薄的中衣,按着太醫的交代,用帕子沾着藥水不停地擦拭她的胳膊。
他閉上了眼睛,當初為什麼不阻止她出門?就算是發火,也該竭力勸阻的。
想到這裏,他自己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用手摩挲着她的鬢角,在耳邊輕輕地說:“你不要這樣一直睡,好不好。”
楊思煥皺眉,她拼了命地一直跑,累到眼睛都快睜不開,終於失足撲跌在雪地里。
牙齒硌到唇,嘴角滲出血來,全身的傷痛都發作起來,脊背上閃過一陣寒意,不知是冷汗,還是杖刑的傷口被掙裂滲出的膿血。
她屏住呼吸,聽到身旁傳來腳步聲。
腳踩在松厚的積雪上,發出咕吱的聲響,很慢很輕。
她掙扎着要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看到一雙白底的皂靴穩穩停在她的面前,緋紅的朝服隨風搖曳。
然後,那人彎下腰來,捏住楊思煥的下巴,讓她保持跪地的姿.勢。
“我暫且原諒你。”她在她耳邊慢慢地說,語氣帶着哂意,“佔了我身體的小賊......原諒你的無知無為,你的胸無大志,你的夫人之仁。但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楊思煥目中寒光一閃,立刻抬起頭來。“你......”
原來如此!此人是這具身體的原主,原主沉睡了這麼多年,竟沒有死。
一個身體裏容不下兩個靈魂,斯人來勢洶洶,而自己的身子搖搖欲墜,看來要想從這裏走出去,是一定要做個了結才行了。
楊思煥因此閉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竟是平靜地開口:“我若是不從呢?”
她記得那時候,自己長得瘦瘦小小,家裏的兩個男人寧可餓肚子也要把吃的留給她;記得寒窗數載、一朝榜上揭名的喜悅;記得從刑部回來的那夜燒得不省人事,有個人一直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曾經發生過的,好的、不好的,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至多我們共存一體。”楊思煥喘了口氣,倔強地偏過臉去,慢慢站了起來,卻因體力不濟腿一軟,沒站穩又半跪在雪地上。
她喘着粗氣。“叫我離開,你想都別想。”
楊思煥抿着嘴,低垂着眼帘在四處找尋着什麼。
原主卻是居高臨下,摩挲着掌心,漠然看着她狼狽的模樣,還不忘冷笑着嘲諷:“半點女人樣子都沒有,拿什麼同我爭?”
而下一刻,她的笑意卻僵在臉上:“你......”
沒等她反應過來,楊思煥已經舉起石塊,朝自己的右手狠狠砸了下去。
手如果廢了,面具還如何拿下來?
鮮血染紅積雪,順着胳膊刺過來的是鑽心的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毯子壓住了她。
楊思煥想翻身,卻被身旁的什麼擋住。
她睜開眼睛,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被冷汗打濕的碎發覆了她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的視線。
屋子裏既濕又悶,叫她喘不過氣。
方才的夢境的餘味未散,整個人都暈乎乎的,頭重腳輕。
稍稍適應了黑暗,她看到周世景只穿了中衣,伏在她身邊睡著了。
但似乎又不像在打盹,他的呼吸很重,皺着眉頭很艱難的樣子。
屋子裏縈繞着淡淡的血腥味。
楊思煥挪動着身子,抽出手來握起周世景的手,是涼的。
她當即反應過來,喚着:“世景,世景......”
屋外天光漸亮,估摸着水要冷了,文叔端着新的葯才站起來,就聽到有人聲嘶力竭地呼喊:“來人,快來人。”
.......
之後劉氏哭了一整天,從早哭到晚,眼睛都哭腫了,誰也不理。
不知是在哭那尚未出世就夭折的孫兒,還是在哭女兒瞞着他受的傷。
那是楊思煥入獄前不久的事,到現在不盈三個月,着實很難發現。
即便如此,她還是很自責,知道劉氏在怨她——-自己夫郎有孕她都不知道,前幾日發覺周世景厭食就該想到的。
更想起郎中說過周世景體虛,兩年內不適合再要孩子,她陷在自責中無法自拔。
周世景醒來,看到楊思煥趴在他身邊,一臉的失落。他則是扯着嘴角,柔聲問她:“還有不舒服嗎?”
楊思煥緩過神來,側過臉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摸着他了無血色的臉,反問他:“你呢?”
他只是淡淡一笑:“我很好。”嗓音微啞。
她的“抱歉”二字未道出口就已失聲,慌忙把頭朝牆偏去。
周世景悄然把身子朝她那邊挪了挪,展開臂膀把她攬到懷裏,用下巴蹭着她的脖頸溫聲說:“閉上眼睛,不要多想了。”
她聽了這話,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閉上眼睛時,淚水終於順着臉頰滾了下去。
耳邊是他的呼吸聲,緩緩的,聽起來很舒服。
她亦漸漸放鬆下來,伸了胳膊攏起他的腰,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