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神仙令
秦王府聽音閣。
世人皆知天下園林有四方巧奪天工的洞天福地,北山王府觀潮樓、蓬萊神仙島、皇宮大內景祺閣、秦王府聽音閣。四大洞天福地,尤以景祺閣最為大氣雄闊、繁花似錦,聽音閣另闢蹊徑、巧奪天工,觀潮樓擁山觀潮、別有洞天,神仙島最為神秘、傳聞有仙人隱居。
聽音閣以奇山、奇峰、奇石為園林主體,兼具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和京都蒼茫豪邁之氣,以剛柔並濟之美,而享譽天下。
聽音二字出自“上可報君侯知遇之恩,下可榮妻蔭子,日撫瑤琴以聽音,夜有嬌妻伴讀,吾平生只願足矣”。乃是秦王秦山當年引以為傲的平生自得。
可惜事與願違,聽音閣剛剛建成,秦山便戰死,秦王妃痛不欲生,遂自刎而亡,留下三個幼小的兒女。嫡長子秦頌生性柔弱,痴迷修仙之術,遂拜入天下道宗,成為道宗還未不出世的聖子。次女秦香,從小聰慧,驚才艷艷,十歲便以一首《觀海潮》而名動京都,成為京都十大名花之首,被封為雲秀郡主。三子秦越,人稱秦三公子,生性好武,自幼多情又痴情,最像秦山。
當年秦山戰死、秦王妃自刎之後,嫡長子世襲秦王秦頌掛冠離家,拜入道宗,年僅十四歲的秦香與年僅3歲的秦越相依為命,而秦皇忌憚秦王府掌管的虎豹軍,卻並沒有撤掉秦頌的秦王封號,僅給秦越封了殿前衛校尉的空銜。而加封秦香為一等世襲郡主,准予其府中招婿。
當年秦越在秦業的舉薦之下,方才被擢升為北山六郡司馬都護統領北山關,打敗北國蠻子,秦皇賞無可賞,只得恩賜其為一等侯爵冠軍侯。
那一夜,秦香大擺筵席,連續大慶三天三夜,單單是滿地的煙花就足以鋪滿整條長慶大街。而她醉酒之餘,詩情大發,連續做出了《出高塞關》《戰虎丘》《賦菊》三篇驚才艷艷的豪邁之作。其中《賦菊》中那句震驚天下士子的名句“我花開后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惹惱國子監大夫和御史大夫遂聯名奏本皇帝,說秦王府有造反之意。秦壽趁機以謀反之罪,冤殺了她的夫君殿前衛大將軍莫淵,並將其夫家株連九族。而剛剛晉陞為冠軍侯的秦越,也被多次貶斥。遂掛印封金,不再遙領北山六郡司馬都護之位,而以人屠之名,暗自闖蕩江湖,追殺當年刺殺秦香的江湖逆賊。
其後,秦香又連續剋死兩個夫婿,不是大病而亡,便是墜馬身死。此後性情大變,為人張揚跋扈,又好男色,府內常年圈養着上百名面首,遂一代名花墜落為人人談之色變的“秦寡婦”。
秦越與秦香,自幼亦姐亦母,世人唯恐躲之不及的“秦寡婦”,卻是他內心最為珍愛的人。
荒城之戰,秦香得知三弟戰死,幾乎發狂,一夜之間青絲變白髮,並將府內的上百名面首斬殺殆盡,晝夜焚香拜佛。后在聽音閣另立八瓣蓮花佛堂,剪斷白髮,換下郡袍,穿上佛衣,不再過問朝堂事務,以“清音客”之名,歸隱佛堂。
秦王府也日夜閉戶,不再鶯歌燕舞。
秦王府遭此大難,但秦王府麾下的虎豹軍卻按兵不動,讓人極為怪異。朝堂之上,多次騰籠換鳥,卻都鎩羽而歸,僅監軍太監幸免於難。
軍中傳出來秦天大帝的古訓:秦王一日不死,虎豹軍一日不散。
世人和朝堂皆以為虎豹軍眼中的秦王,是隱入天下道宗的秦頌。秦頌還活着,那麼秦王府就不能被剝奪。
半月前,秦越帶着雲朵歸來,秦王府安靜得連一片漣漪都沒有濺起。
而那秦香也不管不問,每日吃齋念佛,雷打不動。
似乎她的三弟早就死了。
......
入夜,聽音閣蓮花佛堂,油燈猩黃。燈火跳動處,雲朵伺候在秦香和秦越的身後,心中頗為異動。北山戰事再起,她已經得到消息,毗伽的報復心比她想像的還要堅決。
那小子該不會那般傻吧?她憂心忡忡暗自為秦風着急。
秦香放下手中的經卷,不緊不慢地對秦越說道,白日裏,秦業和司馬達來了一趟,我讓人打發了回去。這種時候,他們又想起了虎豹軍,當真是欺我秦府無人。
秦越看着眼前這個為他操勞了半生的姐姐。當年那個名動京都的奇女子,如今還不到五旬,已是滿頭白髮銀絲,原本纖細的身子也越加的豐盈,臉上的肌膚也暗生黃斑。
他心中暗自有愧。
當年若他懂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何苦逼得北山的男兒那般的慘死,也不至於讓隱忍多年的秦王府再次被皇兄秦壽所忌憚。而荒城一戰,他又不管不顧,幾乎害得她油盡燈枯。
“姐,你做得對。這個時候,我們還不便露面。時機還不成熟。”秦越一把握住秦香那皮膚鬆弛的手,低聲安慰道。
秦香苦笑道,毗伽怎麼辦?她終究還是你的女人。
她知道秦越這一生風流倜儻,紅顏知己不少,可這王府上下除了他帶回來的雲朵這個丫鬟,竟然無一人是他的女人。而她連嫁三夫,也沒有留下半點血脈。
大哥秦頌多年了無音訊,以道宗修仙成道的道統,只怕也未曾有血脈。
倘若她和秦越都死了,那虎豹軍的萬千兒郎該怎麼辦?這王府上上下下偌大的家業又該怎麼辦?難不成還真就便宜了那昏庸無道的禽獸昏君。
秦越撥動着手邊的圍棋棋子,想了想,在面前那殘局上,拈起一黑子,放在盤中。
秦香凝視一番,愕然道,抱吃?你想置之死地而後生?
秦越發出一聲冷笑,顧左右而言他道,毗伽,我自有辦法。你放心。這一仗有好戲看。
見秦香一臉的不解,秦越從雲朵手上接過餵魚的魚餌,走到百里荷塘前,指着已經枯敗的荷塘低聲笑道,姐,你看着滿堂的風荷早就枯敗,可你若細看,卻又能發現這枯葉之上,還藏有星星綠光。一旦明年夏日普照,這裏又將是一番鮮活的荷塘月色。
說罷,他又朝着荷塘中的游魚丟了一把魚餌,待那游魚成群結隊而來,他又笑道,如今咱們秦王府猶如這百畝枯荷,看似頹敗不堪,其實只要一把魚餌,又能引來萬千游魚爭流。
秦香痴笑一聲,朝着雲朵,感嘆道,你瞅着這小子,連我都打啞謎。當年他連褲襠片都是我給他換的。如今,長大了哦,心思也多了。罷了,這王府上下本就是你的。你想怎麼做就放手去做吧。
雲朵朝着秦越翻了翻白眼,自從回到這京都,她便再也看不懂這男人了。
秦越背着手,望着西北方向,目光如劍,似乎那燃起的戰火近在眼前。他筆挺如刀,神色坦然之中,又帶些許的期待。
秦香也拿起身邊的拂塵,站起身來,迎着寒風,與他並肩站在一起。
雲朵見她手中的拂塵,輕輕揮動之間,那如白髮一般的拂塵,竟然如刀鋒一般地刮過那本已經枯敗的荷葉,片刻之間,整個高低起伏的荷塘,竟然變得平滑如波。油燈下,還反射着粼粼波光。
“好刀法!”
雲朵當即連聲讚歎道。
她還真是這小看這秦王府了。沒想到這名聲不堪的“秦寡婦”,居然也是用刀的高手。
秦越見慣不慣地輕聲笑道,你當真以為我姐就只會那些琴棋書畫。你別忘了,我們姐弟倆都是秦山的後人。聞名天下的霸刀又怎麼可能在我們的手中斷絕。
秦香也抿着道,小仙醫,你的醫術不錯。
雲朵頓時一臉的頹敗,這兩姐弟,她算是看出來都是怪物。
秦香興緻勃勃地朝着雲朵嘟了嘟嘴巴,秦越連忙搖了搖頭。秦香頓時一臉的失望,低聲道,多好的身段可惜了。是個生兒子的料。
秦香轉頭又朝着他問道,那小子就那麼讓你在意?
這回秦越沒有搖頭,而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能被你秦三公子看上的人,這天下可不多啊!我倒是很期待與他早日在這京都見面。”
“這事急不來,還得看毗伽怎麼出手了。”
秦香當即調侃道,這毗伽,如今是女王,可謂是威風凜凜。你就沒曾搞大她的肚裏,給秦王府留後?
雲朵聽到她這話,當即也伸長了脖子。
秦越皺着眉頭,臉色沮喪。那一夜,白色的氂牛帳篷里,篝火熊熊燃燒,他已經完全記不住誰是誰非。只記得她第二天惱羞大怒,拿着劍,四處追殺他。
可他真讓她殺,她卻下不來手,當場扔了劍,嚎啕大哭,委屈得像個被人奪走了心愛之物的小孩子。
可憐她堂堂的梵天聖女,竟然是那般的悲傷無助。
在他那麼多的紅顏知己中,她留給他的印象是獨一份的。孤絕、冰冷、宛如一朵長在雪山之上的奇絕雪蓮。含苞未開,卻只帶風雨。
當日之後,她便消失無影。
他曾經試圖去闖那雪山之上的梵天宮,卻被那梵天教主一掌打下了懸崖。
等他再次醒來,卻又在了一座白色帳篷里,而他的身邊一片溫熱,還帶有股股雪蓮的清香。待他四處找尋,卻只在那枕頭邊,找到一張羊皮,上面寫着:去留無恨,相見無期。
“去留無恨,相見無期,為之奈何!”
雲朵當場哼哼道,騙子,大騙子!姐,他騙你,明明那日她用千里傳音,叫囂着你騙了她!她才來殺你的。
秦香見秦越一臉的吃癟,當即性情大好,咯咯道,他就是這般的慫樣。你小心點,可別被他騙了。
“我若被他騙了,你幫我報仇!”雲朵撒嬌道。
秦香再次樂呵呵地答應道,好!他若騙你,我便把他小時候的醜事情都給他宣揚出去。
秦越狠狠地瞪了雲朵一眼,心想着這個死丫頭,一天天不讓人省心。我哪裏是騙,明明是愛。
雲朵更加得意地朝着秦香伸出手指,嬉笑着道,拉鉤一百年不變。
秦香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秦越這傻小子,也是這般的玩性,生怕不答應他。當即笑着含淚地朝着她答應道,好,拉勾,一百年不變。
心中卻暗自惋惜,可惜這傻小子看不上。
與雲朵拉勾之後,秦香這才低聲道,那蓬萊閣?
秦越不動神色地點了點頭。
秦香這才拉着雲朵走到一邊,附耳低聲了幾句,塞給她一塊白玉令牌,重重地抓住她手,叮囑道,往後就拜託你了。
雲朵拿着那塊輕薄如冰的白玉令牌,一臉愕然地看着秦越那高大的背影道,你當真相信我?我能行?
秦越這才轉身,凝神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行。這天下間,便再沒人能執掌這神仙令了。
秦香也微微笑着,連連點頭又唏噓道,“我老了,顧不過來了。”
雲朵低垂着眼眸,掩飾着眼中的淚光,低聲道,可你的傷還未好。
“不礙事了。北山要緊,你替我保護好他。”
“你什麼不去?”
秦越嘆息道,我走不了。況且我若再回去,毗伽只會更加暴怒,而且北山也再也容不下我。
秦香也跟着補充道,“這件事情我和秦越想了很久,也選了很多人。最終我們覺得只有你,北方江湖和那殺秦盟才容得下你。”
“什麼時候走?”
“此刻,立即!王府後門,給你留了一輛馬車,從正陽門走!”秦越斬釘切鐵道。
雲朵當場灑淚道,你當真是好狠心。
說罷,猛地一跺腳,哭泣着竄了出去。
秦香見她走了,這才唏噓道,你啊你,這情根難斷啊!
秦越哼哼道,奪人未必要奪身。
“奪心?你們這些男人啊,一肚子的壞水。遇到你們這樣的男人,活該我們女人受苦。”秦香愕然地搖頭苦笑。
秦越擺了擺手,接著說道,“此番朝議之後,我們也該早做準備了。司空達那裏,你還得多張羅。”
“你是擔心?”
“我們不得不做好萬全的準備。”
秦香咬着銀牙,抿着嘴唇,頓時默然地點了點頭。
“姐,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剩餘的事情,都交給我吧。我也該接過你的擔子了。”
秦香聽了他這話,潸然笑道,你早該想明白了。
“這些年你受苦了。”
秦香一把抱住他的腰桿,一頭埋在他的懷裏,頓時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些潛伏在周邊的暗哨,迅速轉過身去,不忍直視,暗自心寒。可憐堂堂的雲秀郡主,為了保全秦王府,不惜忍辱負重,自污這麼多年。果真是最是無情帝王家。
秦越一邊撫摸着那滿頭的白髮安慰着秦香,一邊心裏暗自發狠,是時候,啟動天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