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卷3:進了鞋紡門 宿命獻終身
1970年的朱先進喜得兒子,取名叫朱光明,用他的話說,有三層意思,一是希望兒子出世,他朱氏家族的前途和偉大的祖國一樣光明。二是希望兒子為人光明磊落,處事正大光明,有一份熱,發一份光,聰明睿達,做一個有益社會的人。三是希望兒子既能大放光明,光宗耀祖,也能明心見性,深明大義,是非分明,活得明明白白。
給兒子取這個名字,不是一個簡單的表忠心,那是人們對小孩的寄託,人不能沒有寄託,是他自己心裏那種“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寄託對小孩的體現,是一個人樸實無華的情懷與情操的無聲流淌。
自從有了孩子,這日子也就滋潤了許多,日子也過得有點甜蜜,有點幸福。過去他還不覺得,如今就真的不一樣了,有個小孩,人一下子好像過得有盼頭似的。當然,更主要的是他有點安慰,總算做了一件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列祖列宗的事,老百姓就是這樣,一代管一代,就像革命的火種一樣,不能熄滅,家庭就是如此,無論貧賤富貴,千秋萬代,後繼有人,那才是大事。
兒子一個月一個月大起來了,越長越像朱先進。兒子做周歲,按朱家的風俗“發伴娘”,目的是表示對伴娘的敬重與感謝。
傳說小孩出生就有個伴娘一直陪伴着他,苛護着小孩平平安安,或許就是像是送子娘娘一樣的菩薩吧,反正是小孩的保護神,大家都這樣認為這樣做。等到小孩滿了周歲,她就得回仙界。所謂的“發伴娘”也就是送小孩的伴娘返回仙界。
周歲前天晚上十二點前,做好十二生肖的米粑,上面插好松柏樹枝,再將十二個雞蛋染紅,一隻煮熟的公雞,一碗豆腐,雙刀肉一塊這雙刀豬肉,就是有兩條排骨,分量也就丙三斤,放在碗上,稍加溫,一杯酒,十二根香,在床前燒紙,焚香,門口放鞭炮,由祖母或外祖母跪拜以表示對伴娘的感謝,父母不能來往,只好外祖母代勞。
在床上放置算盤、紙筆、本子、人民幣、剪刀、小刀、小棍子、鞋、紅頭繩等日常用品,全部放置在托盤裏,任孩子挑選,嬰兒所選物件代表嬰兒今後的喜好。例如喜歡紙筆杯子的會讀書,喜歡紅頭繩的是花花公子,喜歡刀棍的是功夫小子,喜歡人民幣的猜你喜歡做生意等等,反正都是好兆頭。
兒子左看右看了半天,什麼也沒動,等他再看時,他看住了算盤往自己懷裏拖,其它什麼都沒要,就一直玩着算盤,笑哈哈的,一屋的人都開心了。
朱先進心裏踏實了許多,人心裏會算盤算着,也就八九不離十差不到哪兒去。
當地的也有民諺講,會算會盤,窮日子不長。手握算盤,天闊地長。左手算盤右手字,不是富來也是貴。總之,小孩喜歡算盤,就是個好的預兆,好命的開始。
於是,趕緊放一掛長鞭炮,表示對伴娘的謝意,同時,表示祝賀了一下。
按風俗還要做長壽粑、平安粑,來的人都有份,還要家家戶戶才能送,每個小孩兩隻,結了婚的成年人就沒有,哪怕是老單身,那也不得遺漏,否則就是失禮。真要是失禮,那家人是要親自上門賠禮的。
生活是如此美好,如今,對大舅子的逼婚,朱先進也淡然了許多,有時他也和妻子開玩笑,說幸福往往得逼出來的。
妻子也很樂哈他這樣說,她也總是笑眯眯的說,前世你欠我,今世你還我。
大舅子出來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格局也有些鬆動,一家人嗎?這日子還是要過,都是黨的兒女,也就將就着過,無非一個是革命闖將,一個是工人階級代表,反正都是為黨為國工作。
好在這大舅子也是個讀了點書的人,雖然在外面東鬥爭,西鬥爭的,但在鞋山湖紡織廠也算是積德一場,有他在,沒有什麼幹將、革命派、保皇派來這嚷嚷,大家見了他,還是尊重多於害怕。他在市委辦公室很少呆,主要是呆在鞋山湖紡織廠,這裏是他的老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其實尹主任心裏還是清楚,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場革命鬥爭,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是你死我活的,也是旗幟鮮明的,是解決意識形態的戰爭,也是捍衛社會主義陣營的戰爭。他不爭不鬥,行嗎?不行的,當然他也有自己的準則,能不傷人不傷人,能改造的改造,能下放的下放,能孤立的孤立,盡量不要出現流血事件。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房頂上都有尺把厚,馬路上都不能開車,天還在下着鵝毛大雪,點水滴凍,政府組織公職人員掃雪,百姓也爭先恐後地加入掃雪隊伍,這才恢復了市內主幹道交通。
鞋山湖紡織廠的污水池不知怎麼堵塞了,四處來水,抽又抽不幹,生產又不能停,那都是在趕製備戰備荒為人民的產品,耽誤不得。另一方面,如果污水池溢出,就會淹沒備用的發電機房,那損失就大了。
大家想盡了方法也弄不通,沒有辦法,只有人下水去撈。這天寒地凍的,誰有這幹勁,朱先進二話沒說,他也不想讓兄弟們下,他麻利地喝了一杯白酒,讓自己在寒風中冷得肌膚有點發木,便戴上防毒面具跳進了污水池。
原來是有人把牛皮紙包裝袋弄下去了,水是通了,但朱先進上來后,腳卻凍傷了,不能動,沒有辦法,胡廠長只好向尹主作求援,他二話沒說,用自己的吉普車把朱先進送到117醫院進行搶救性治療,也沒落下大的後遺症。
也是這次,尹主任看上了朱先進身上的血性與胸懷,還有無私與無畏的那點精神。
這事胡廠長大會小會講了很多次,尹主任也在革命小將面前講過,他們的認識是一樣的,革命小將需要“王進喜”、鞋山湖紡織廠也需要“王進喜”,黨和祖國就需要這樣的青年,這種公而忘私的情懷和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鬥志。
他逼婚也不是沒有準則的,從心裏他是非常看好朱先進這樣的年青人。
1976年偉人駕鶴而去,各方面的氣候表明,大家都在守望一個新的時代到來,華國鋒當上了國家執政了,打倒了王張江姚,一切都在鬆動,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浪潮,已經漸行漸遠。一切真的給人全新的感覺、期待和希望。
尹主任是得到了法律制裁,畢竟他是鞋山湖市負責人,好在全市沒有命案,他也只判了八年。
人到中年,這八年牢獄,對誰來說,的確是脫胎換骨的改造。但尹主任心裏從不後悔,自然也是堅決不認錯,只是表示沉默,他堅信幹革命就會有犧牲的道理,他自信自已就是黨的好兒女,永遠跟共產黨走。
至於改造什麼,他自己心裏也說不清楚,他跟共產黨走,沒有一點對不起舉起的右手,他主政期間,沒有餓死人,沒有財政赤字,沒有群體事件,沒有大放衛星,沒有少交一斤公糧,沒有一塊田地拋荒,沒有一家企業虧損,沒有一家地富反壞右自殺,國有資產一路增長,保值增值均居本省前三位,一直是省里的先進市,模範市,光榮市。
至於改造什麼,他自己心裏也說不清楚,自已屢屢被漫畫式地簡單醜化,說是陷入個人主義崇拜的宗教和陷阱,在他心裏顯然是不能苟且認同的,當然,他也不會去爭辯,去解釋,去抗爭。
他認為他的青春是付出,血的代價,是無比絢麗的,是新中國成長的鬥爭,沒有這場鬥爭,新中國就可能被顛覆,社會主義就可能被扼殺在搖籃中,這是意識形態的鬥爭,是政治鬥爭,那會簡單到是一場錯誤發動的動亂。
至於改造什麼,當然他也是見過世面的,自己跟隨偉人上井岡,保衛偉人暢遊長江,廬山會議也是他控場。
因此不管什麼教育,不管什麼改造,不管什麼說教,一般人還不敢和他理論。
他講要鬥私批修,講翻案不得人心,講共產黨最講認真,講為有犧牲多壯志,講為人民服務,講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弄得監獄的教員都不是他的對手,也只好對他敬而遠之。
後來管教人員也不大再找他作典型,作模範,作榜樣介紹改造經驗,也深知這些人的底色。有時還請他講講革命,講講對黨和祖國的忠誠,他也很樂意,很認真,講得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
也許正是因為他的本色,他一次次地減刑,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在幫助他,他只相信是自已堅定的信仰,只有堅信黨的偉大、光榮、正確,才能幫助自已。
1979年3月21日,中共遼寧省委為張志新徹底平反昭雪,並追認為革命烈士。他知道共產主義事業一定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對此事他很不以為然。為此他寫了一組叫《改造有感》的詩,出獄前送給政府,那時他們都叫監管人員叫政府。實質也就是給了監獄長。
其一:動亂不動亂,歷史說了算。四十年後看,再來論短長。
其二:不管怎麼搞,社會主義好。分田滿私慾,遲早田生草。
其三:共產不共產,私慾自大膽。借得一特色,顛倒正與反。
其四:鞋湖三線廠,都上模範榜。革命八千天,青春無愧黨。
其五:開放千餘天,使命丟一邊。初心去了哪,革命尚苦艱。
他對監獄長說:“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感恩黨的教育,感恩黨的改造。”說完,他便一笑而去。
這個監獄長也是社會主義時代的勞模,對開放的認識,也不是常人能抵達的高度,他把沈忠誠的詩自己收藏了。他自己心裏沒數的時候,也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參加工作一二十年,畢竟他是看成着人造地球衛星上天,核彈在羅布泊炸開,南京長江大橋飛架的時代自豪,時代的驕傲,時代的光榮,說實在的,到現在還不是在享核彈的福,沒有核彈,沒有核武器,那有今天的國家平安。沒有革命精神,一窮二白的祖國怎麼會有繁榮和強大,沒有無私的奉獻,怎見共產黨的光榮、正確與偉大。
他穿上制服的第一天,他就發誓忠於黨,忠於人民。那就他對忠誠的理解,就是不欺騙黨,不冤枉人。他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即使到了現在,他總想幫不到人千萬不能害人。一個人有思想並不是壞事,只要他心繫黨和祖國,心繫人民群眾,這個人就八九不離十,是一個絕對可以相信的同志,一個合格的公民。
這個監獄長叫榮繼紅,很年輕,那時最多三十幾歲,據說是什麼特種兵轉業的。
正因為這樣,朱先進夫妻更沒有受到什麼牽連。除了尹忠誠沒什麼大問題,再加上他們本性善良,當然這種果報還都得益於胡廠長,他最喜歡朱先進的實幹精神,他粘上高枝之後,一直還在生產線上從機修,到工段長,到棉整理車間主任、紗整理車間主任,到織造車間主任,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車間。
1978年“撥亂反正”的工作全面展開,雖然鞋山湖紡織廠是尹忠誠的“老巢”,他們似乎沒有受到任何牽連,最多是鞋山湖紡織廠是軍管,沒有人隨便可以進來而已。
企業的工作重點也有所調整,朱先進負責工廠生產工作,那的確是讓胡廠長輕鬆了許多,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切都按部就班。
今年立春那天,經過胡廠長推薦和黨委會研究表決,朱先進當上了常務副廠長,李長生早就是副廠長兼總調度長,大家都知道他從來沒和大舅子粘過邊,也沒粘過光,都是自己實幹出來的,掌聲自然鼓得非常熱烈。
尤其是李長生,他的掌聲最熱烈的,他的掌聲也是最真誠的,他知道自已就是個技術幹部,能做好本職工作就是了不起,對於一個工廠的里裡外外運籌,他真的不是朱先進的對手。他做不了的事,他說不了的話,朱先進都能做得圓圓的,令人都能不至於大動干戈,或者是一拍兩散,甚至是老死不相往來。
說真的,此時,他心裏還真的感恩今生認識了朱先進,他把工廠生產做得紅紅火火為,把員工的生活弄得無憂無慮,那還真得讓他望塵莫及。
因此,今天的宣佈,他對工廠的明天是充滿着希望,充滿着自信。過去,他也對時代的變革充滿着思考,許多人走了,回城了,去南方了,他留下,除了自已的家在這裏,妻子在這裏,事業在這裏,更重要的是他的雄心壯志也不這裏,他也想干點事,卻沒有機遇,如今機遇來了,胡廠長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務的機器,沒有闖勁,日子自然只能是平平安安的。
彷彿他的心,也不等待這樣一天的到來。
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