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復見滄海緣非淺 異聞玖瑰道實深

第二十回 復見滄海緣非淺 異聞玖瑰道實深

不多時,蕭冀聞駕着馬車,與裴翊熵二人到了起正坊。

這起正坊與昇平坊相鄰,卻與昇平坊的聲色犬馬不同,這裏商賈雲集,是天都最大的貨物流通市場,各色南北貨物聚集於此,大些的商家自擁門面經營,小商販們在街上擺着地攤,都是一門營生。在這裏,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

起正坊的中心有一廣場,名為“攘熙集”,每年七月,在這攘熙集都會舉辦一場集會,為期一月,帝國各地的商販、甚至番邦的生意人都會來此擺攤叫賣,已成習俗,百姓謂之“萬萃匯”。景宗大有四年,戶部下屬市商司頒發條令,規範了萬萃匯的參加條件、報名程序、各州府及番邦名額限制等條陳,並由兵部抽調人手,於這一月間專門負責維護萬萃匯的安保秩序。因此,經過重重篩選,近年來能進得這萬萃匯的,都是各地的奇貨、尖貨。

二人行至攘熙集,這裴家的古董店“玖瑰館”位於廣場正北側,店門臨街,向南正對着廣場。

裴翊熵下車后,蕭冀聞欲在外間等候,只聽裴翊熵道:“你與我同去。”

蕭冀聞道:“公子,外人面前,我是您的車夫,似乎還是在外間等候為妥。”

裴翊熵道:“從今往後,你就扮作我的貼身隨從,與我同進退。”

蕭冀聞道:“遵命。”

二人一同進入玖瑰館,街上行人紛紛側目,有人甚至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說道:“這兩人必是外鄉來的罷,還敢進這個地方!”二人隱隱聽見行人言語,裴翊熵感到蹊蹺,停下了腳步,蕭冀聞見狀,上前詢問那人玖瑰館有何忌諱,那議論之人只說:“不知,不知。”說完便趕忙離開了,蕭冀聞欲問其他側目的行人,眾人都不接話,紛紛散開了。

裴翊熵見狀說道:“無妨,咱們且進去瞧瞧。”

二人入得館內,只見偌大的門廳稍顯冷清,四五個夥計都在各忙各的,並無人來迎,只有一位正在擦拭桌椅的夥計,頭也不抬的說道:“客官請自便,有事叫我們便是”。

蕭冀聞此前也聽說過這家玖瑰館,乃是百年名店,民間傳其有三件鎮店之寶,除非遇上有緣的大買家,一般從不輕易示人。此番他是頭回進店,只見大廳東側靠牆放置着一座多寶閣,以黃楊木製成,細看之下,其形制特異,絕非銘虞兩代之物。這多寶閣幾乎與整面牆壁一樣大小,高九層、寬一十二列,其上置以各類金銀器皿、大件瓷器,約摸有百餘件,一名夥計正在小心翼翼的搬運着多寶閣上的瓷器,調整着器物的擺放位置。西邊牆壁上,掛着三十餘幅書畫,有長卷、有小幅,蕭冀聞雖於書畫一道不甚精通,但也看出正中間掛的是《秋潤寒江圖》,乃前朝大銘神宗年間山水畫名家祁子良的一件精品。大廳中間有一紫檀木立櫃,其內放置着二十餘件小精品,多是古玉及杯盞一類的瓷器。立柜上方的房樑上懸着一輪牌匾,上書“百代可貞”,所配上聯“玖瓊含章靜守萬古長夜”,下聯“瑰瑾溢彩動飛九天流光”,據傳是景輝侯裴星海所書,筆法銀鉤鐵畫、入木三分。

大廳西北角的櫃枱后,一位六十多歲學究做派的老者穿着褐色長衫,鬚髮黑白參半,帶着老花鏡,正仔細的端詳着手中的一件天青色筆洗。

裴翊熵二人近前,老者完全沒有察覺,仍看着手中之物,自言自語道:“這器型倒是端正,底兒瞧着也沒問題,釉的光澤和厚度也足,冰裂紋十分自然,但怎麼就感覺哪裏不對呢?”

裴翊熵見他看的入神,也沒有打擾,只見那老者用手指輕彈筆洗,細細聽來,說道:“是了,這聲音不對,這聲音太過清亮,燒制這件筆洗的黏土與古天青瓷窯口的黏土密度不同。想來這件筆洗出自三十年前宣平鎮仿製的一批天青窯,雖是仿製,倒也算一件精品了。”說完滿意的微笑着。

裴翊熵見狀,笑道:“鞠伯伯,勞您看看我這件東西,您可認得?”說罷,掏出兩截滄海碧月斷崖圖,放在櫃枱之上。

此時那老者方抬頭看見裴翊熵,面露喜色,摘下老花鏡,說道:“公子幾時回來的,又給老朽帶什麼寶貝來了?”說話間,眼睛瞥到桌上的滄海碧月斷崖圖,頓時大驚,問道:“這可是...可是滄海碧月斷崖圖,公子從哪裏得來的?”話未說完,便激動的戴上老花鏡,拿起滄海碧月斷崖圖,細細的鑒賞起來,看着看着,他的手竟顫抖不已。

這老者名為鞠孝檀,為滄海碧月斷崖圖作者畫聖鞠胥第十三世子孫。五十年多前,鞠孝檀幼年時曾在家中見過此圖,後來鞠家遭逢大變,家道中落,竟至舉家無粥可食的地步,鞠孝檀祖父鞠久鏈不得以變賣了一批鞠胥的字畫,方救得一家人性命,其中便有這滄海碧月斷崖圖。據說,鞠久鏈在變賣此圖后,倍感愧疚,無顏於地下面對祖宗,在幾天後竟自縊而亡了。此圖流於坊間,又幾經輾轉到了晉王手中,后賞賜於甄厲。此圖為鞠胥晚年得意之作,乃與友人夜遊東海,一時興起所做,是其字畫中的珍品。鞠孝檀在玖瑰館任首席鑒古師傅已多年,負責鑒別及估價,他本就痴迷於古董一道,且極善修復古物,如今見着自家祖宗的真跡,又想起幼時家道中落的種種心酸,一時情難自禁,幾滴眼淚滴落在老花鏡鏡片上。

他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嘆道:“沒想到此生還有機會能見到祖宗真跡!只是可惜了,這畫竟被燒為兩截了,看起來是剛剛燒的。”

裴翊熵道:“鞠伯伯,我正有一事相求,此畫被燒為兩段,甚是可惜!我在友人面前誇下海口,說定能修復此畫。請您將此畫帶回家中,好生修復,可好?”

鞠孝檀激動的說道:“托公子的福,老朽若能修復此畫,也算稍慰祖宗在天之靈了!”說完走出櫃枱便要跪拜裴翊熵。

裴翊熵趕忙扶住他,說道:“鞠伯伯,您是長輩,萬萬使不得。且普天之下,只有您最有資格修復此畫,修復之後,我定當重謝!”

鞠孝檀點頭道:“甚好,甚好!”他說甚好意指自己可以藉著修復的機會,仔細鑒賞此圖,他內心高興至極,已然前言不搭后語。

這時,店內其他人也漸漸湊了上來,有的人上下打量着裴翊熵與蕭冀聞二人,有的人專心看着滄海碧月斷崖圖,其中有一人看的格外認真,正是剛才在多寶閣搬運瓷器的那位夥計。

鞠孝檀向眾人介紹道:“這位便是東家大公子。”眾人紛紛行禮,裴翊熵一一回應,讓大家各自去忙,不必拘謹。

鞠孝檀收好滄海碧月斷崖圖,裴翊熵問道:“鞠伯伯,我此番前來,還有一事,您可知道?”

鞠孝檀道:“老朽不知,公子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裴翊熵感到奇怪,自己前來任代理掌柜,看這情形,店中竟無人知曉。他此刻也不明言,問道:“店中近來經營如何?”

鞠孝檀嘆了一口氣,說道:“三年之前,這玖瑰館門庭若市,生意極好。自從三年前出了那件事後,這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換了三四任掌柜,也不見起色。”

裴翊熵問道:“三年前,出了什麼事情?”

鞠孝檀道:“三年前,這玖瑰館出了一件怪事。”說到此處,他稍作停頓,看了看四周,繼續說道:“三年前的一個冬夜,老朽記得是那天是大有十一年臘月二十七,已近年根,傍晚天降大雪,好多老人都說很多年沒見過那麼大的雪了。不到一個時辰,郊外的雪已沒人膝。當時的大掌柜雷軼亭吩咐我們關門早歇,便自行離去了。我們收拾打點着關了門,店中各人也自行離去,只留下值夜的兩位夥計辛璽、袁瑜,我正準備回家,卻突然有人敲起門來。我在店內說道,小店已關,請客官明日再來。那人不依不饒,繼續敲門,還自稱是司徒府的門人。我一聽司徒家,也不敢得罪,無奈只得掌燈開門,只見一位裝束怪異的男子立於門外,頭戴斗笠,身着白色斗篷,看着像是江湖術人打扮,全身竟然片雪不沾。那人進得店內,說受主家所託,要買鎮店之寶。我說那幾件寶器已經上鎖了,需要大掌柜雷軼霆、二掌柜姚柱機和我三人的三把鑰匙才能開啟,現下大掌柜、二掌柜都已回家,我請那位客人明日再來,我們提前安排,為他開箱取寶。他聽說如此,也不答話,在店中自行繞了一圈,便離去了。我心想這人當真是個怪人,見他離去,便關上了店門。回到家中吃過飯,我練了一會字,準備歇息。我每日睡前,都會將開啟放置寶器箱子的鑰匙置於枕下,那日卻發現自己的那把鑰匙不見了,在家中仔細到處尋了也不見蹤影,心內焦急,便返回店中找尋。我行至攘熙集附近,那天雪大,且夜已深了,街上無人,格外安靜,忽然聽見有人大聲驚呼,正是從店裏的方向傳來,聲音劃破夜空,極為駭人...”

說到此處,鞠孝檀再次停下,彷彿極不願想起那段回憶。

裴翊熵見他神色驚恐,輕聲道:“鞠伯伯,您慢慢說,不必着急。”

鞠孝檀繼續說道:“我進入店中,只見...只見大廳正中間,三人卧於血泊之中,他們四肢扭曲,面目可怖。其中一人正是大掌柜雷軼亭,只見他四肢及腰身均被折斷,小腿向前彎曲,倒跪在地上,口鼻眼耳均留出鮮血,卻還未完全斷氣,嘴裏咿咿呀呀的發出嘶啞的聲音。血泊中另外兩人已然斷氣,一人是店中值夜的夥計袁瑜,另一人身上的白色披風被鮮血染得通紅,正是司徒家那門人,兩人四肢及脖子均被扭斷,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跪坐在地上。”

鞠孝檀喝了一口茶,緩了緩神,繼續說道:“我正大驚之際,角落裏傳來驚呼聲,正是當日另一個值夜的夥計辛璽,他已完全失了心志,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看着前方,嘴裏瘋喊着:‘有鬼,有鬼了!不要過來!’我前去扶起他,他昏倒在我懷裏,手中握着兩把鑰匙,一把是大掌柜的,一把正是我的,我趕忙將鑰匙收好。外面巡邏的煜凌衛聽見動靜,包圍了玖瑰館。後來,司徒府的人、煜凌衛和刑部的幾撥人馬查了半年,也未能勘破此案,至今這事情也沒個說法。從那天之後,一傳十,十傳百,天都的百姓都說玖瑰館鬧鬼,漸漸的沒人敢來了。東家這幾年換了三四任大掌柜,這生意也不見起色,且新到任的幾位大掌柜,短則三四月、長則一年,也都請辭而去了。到如今,玖瑰館的生意是徹底落寞了,哎...。”鞠孝檀說完,面色久久不能平靜。

裴翊熵道:“竟有此事!辛璽後來如何了,那三件鎮店之寶可曾丟失?”

鞠孝檀道:“寶器未曾丟失。自那件事後,大掌柜雷軼亭的那把鑰匙便由裴二爺親自保管。只是三人成虎,那事情越傳越邪乎,天都百姓都說那三件寶器是大凶之物,這幾年再也無人敢提起這三件寶器。至於辛璽,自那夜后發了瘋病,無法繼續在店中供職,他家人和我們遍訪良醫,也治不好他的瘋病,每到冬天的夜晚,他便會大呼小叫,以至渾身抽搐,直至暈倒方休。誰曾想,去年冬天,須臾寺住持宏江大師受懿德太后所請,入朝講經,於返回須臾寺的途中,在街上聽人說起此事,宏江大師懷大慈大悲之心,竟然發願,親自前往辛璽家中,為他作法驅除心魔。後來宏江大師說辛璽佛緣極深,因此那晚才沒被邪祟所害,便收了辛璽為弟子,一同帶回須臾席修行了。辛璽家中老母雖然不舍,但知辛璽若能有宏江大師庇佑,也是他極大的福分,因此也只得忍痛分離,讓兒子好好跟着宏江大師修行去了。”

裴翊熵道:“不想辛璽還有這等奇緣。只是店中出了這樣的事,這幾年經營一定艱難,鞠伯伯辛苦了!”

鞠孝檀道:“老朽不辛苦,出了那件事後,都靠二掌柜姚柱機勉力支持,這玖瑰館才不至於關門。老朽每日與這些古器為伴,正樂得其中。只是偶爾想起那夜的景象,不免心有餘悸罷了。”

裴翊熵問道:“姚掌柜現在何處?”

鞠孝檀道:“聽說這幾日司徒府得了幾件貴重的瓷器,昨夜為了這幾件瓷器專門舉辦了酒宴,姚掌柜受邀前去鑒賞,後半夜方才歸來。說是未曾回家,在店裏睡的,一大早吃過早飯,又去司徒府了。興許他想藉著司徒家的勢力,重振玖瑰館的生意也未可知,姚掌柜為了玖瑰館也算盡心儘力了!”

裴翊熵此時方道明來意:“鞠伯伯,剛才我問你可知我來此何為,其實我是向二叔請了命,前來任代掌柜的。我離家五年,如今也長大了,理應為族中事務多多儘力,今後還請鞠伯伯多多指教,咱們一起重振玖瑰館這百年老店可好?”

鞠孝檀大為驚詫,說道:“公子有此壯志,老朽定然全力相助。按理公子前來任代掌柜,姚掌柜理應知曉,但為何他並未對店中眾人提起過此事?”

裴翊熵道:“無妨,想來是姚掌柜近日辛勞,還沒顧得上跟大夥說罷了。”

鞠孝檀招呼眾人過來,說道:“從今日起,大公子便是玖瑰館的掌柜了,你們當差都仔細些,不可再似從前一般怠慢,莫要寒了大公子的心!”

眾人聽言,方知東家大公子親自來店任掌柜,一時也都打起了精神,說道:“請大公子、鞠師傅放心,我們定會盡心用事!”

裴翊熵對眾人說道:“大家誰實心用事,我都會看在眼裏。”說罷對鞠孝檀道:“鞠師傅,我給您找個徒弟可好?”說罷指着剛才在多寶閣搬運瓷器的那個夥計,繼續對眾人說道:“這位夥計做事便很用心,他方才搬運瓷器,格外仔細,把瓷器按照年代不同仔細歸類,同一年代的瓷器都仔細放在一處,且款式、顏色想近的擺在近旁,便於對比鑒賞。方才大夥湊過來,只有他看滄海碧月斷崖圖看的格外仔細。”

而後他轉頭對鞠孝檀道:“鞠師傅,您看這個徒弟可收得?”

鞠孝檀看向多寶閣,果然經過這夥計的整理后,斷代格外清晰,且整個多寶閣的陳列竟然頗具美感,不似之前雜亂無章,心中也頓生愛才之心。他對裴翊熵道:“公子眼光獨到,我在店中與他相處多年,竟未發現這個人才,當真是燈下黑了!老夫近些年也是上了年紀,有時確感力不從心,想找個幫手,多謝公子慧眼識珠!”說罷對那夥計說道:“林曉嵐,老夫今日便收了你為弟子,還不快謝過大公子!”

林曉嵐躬身上前,只見他十八九歲年紀,眉目清秀,眼神忠厚,下跪說道:“多謝大公子、鞠師傅器重!曉嵐日後一定做好師傅的幫手,跟着師傅好生學藝,為公子和師傅分憂。”說完下跪向裴翊熵和鞠孝檀行禮。

之後,由裴翊熵主持,林曉嵐與鞠孝檀行了奉茶聽訓的拜師之禮。鞠孝檀見林曉嵐奉茶聽訓時頗守規矩,言辭舉止得體,心中甚是滿意。店內其他夥計見狀,也都十分羨慕林曉嵐,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做事。

禮畢,裴翊熵要了筆墨,幾筆寫完一張字條,待墨干后,折好遞給蕭冀聞,對他道:“我再與鞠師傅問些玖瑰館的情況,你帶着條子去傾人閣找趙掌柜取些好香來,咱們該去司徒府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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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輝霄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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