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春暉巍巍嚴論道 天家悵悵宮牆高
懿德太后快速擦拭了幾下眼眶,收起淚痕,方才的情緒馬上在臉上消失不見,彷彿波濤洶湧的海面在一瞬間恢復了寧靜。
殿門大開,九歲的天子高宇欽入殿,只見他氣宇軒昂、面色沉着,雖是孩童模樣,在幾位宮人及侍衛的襯托下,氣度依然鶴立雞群。有詩讚曰:
頭戴鏤金纏絲冠,蒼生感懷萬千念。
身着五爪金龍衫,真龍入海升霞煙。
腰束九菱白玉帶,玉出山碎乾坤撼。
足蹬飛山踏雲靴,臨淵如平鎮百川。
裴翊熵趕忙起身跪下,天子看了他一眼,並不認識他,抬手示意他平身,之後對着太后垂腰拱手,表情十分恭敬,但語氣略帶頑皮的說道:“給母后請安了!今日御膳房的飯菜還是那老幾樣,不合朕的胃口,兒子沒吃飽,想着到母后這裏再吃一頓,闔宮都知道母后的小廚房遠勝御膳房!怎麼母后還未用膳嗎?”
懿德太后正色道:“御膳房要關照眾人的口味,豈能因你一人好惡而偏廢?為君者,應懂得韜晦之道,像你這般將好惡輕示於外,豈能馭人?其一,若你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好惡,定有人逢君之惡,日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之風必大行其道,你再難聽到一句真話。其二,那時你若再想改、想藏,別人心中只會覺得你虛偽,即便表面臣服於你,內心也很難再真正敬重你。飲食事雖小,但小事中都隱含着大道理,所謂見微知著是也,皇帝明白嗎?”
太后說話間,天子一直保持着垂腰拱手的姿勢,待太后說完,他站直回答道:“兒子謹記母后教誨!只是,只是...”
太後點頭示意,讓他繼續說,得到太后的許可后,他接著說道:“母后所說自是為君正道,類似的道理,宮師傅也教了兒子很多,兒子大多都能理解。只是兒子覺得,若一味的韜晦,讓臣屬太琢磨不透,他們只能處處猜兒子的心思,一則於行事效率上頗有不便,二則有才幹的人也不敢放開手腳去做事。再則,兒子覺得駕馭不同的臣屬,似乎應該用不同的方法。比如有些人出身世家,說話做事都漂亮極了,對自己的言行舉止都按古君子的標準來要求,對這些人,兒子便讓他們猜不透,逼得他們只能把事情做的更漂亮。但有些人出於寒門,也很有才幹,他們喜歡說些奉承話給兒子,兒子裝作有所好惡的樣子讓他們迎合,他們反倒能更加安心的賣命...”
裴翊熵見太后眼中有一絲欣慰一閃而過,不待天子說完,太后打斷道:“皇帝說的容易,如何區分這些人呢,難道僅憑家世判斷嗎?”
天子答道:“母后問的極是,兒子覺得家世只是次要的一方面,首要的是看這人是否言過其實。前者呢,做十分,往往只說八九分,因為他們做事,首先是做給自己,讓事情符合自己心中的標準,比給兒子一個交代更加重要。而後者,才幹也很強,事情能做的完滿,但大多言過其實,做十分,要說十二分,他們覺得做事是在給兒子在做,讓兒子滿意最重要,所以說的比做的漂亮。”
太后心中略感欣慰,但嘴上仍然不依不饒,接着問道:“那如何知曉這人是否言過其實?”
天子答道:“稟母后,兒子認為應當多問、多看。多問幾次細節,若得到的回答有細微差別,再從差別中去復驗,便知此人是否言過其實。另外多看,觀其神色言語,或神采飛揚、眉飛色舞,或言語閃爍、言辭不切,則大多言勝其實;若面如止水、鎮定自若,則至少言同其實。”
太后說道:“還漏了一條,也是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多讀!讀什麼呢?自然是讀史,多學習前人的經驗。人的一生所能經歷的事情畢竟有限,不管是察人觀事之法,還是用人行事之道,在史書中大都能找得到。明史方知理,這個理,就是你判斷人、判斷事的基礎。基礎牢固了,再加上你說的多問、多看,方能看準了人、用對了人。用人乃干大事的第一要務,明白了嗎?”
天子點頭說道:“謹記母后教誨,朕往後定然更加用心的跟着宮師傅研習史書。”
裴翊熵心中驚嘆,天子雖然才九歲,但這一番對答卻說的頗有見地,他聽來都有所受益。只是他也難免心生感嘆,天家親情竟淡薄至此,九歲孩童與母親之間連尋常問安也要至此方休。
高宇欽向太后問安畢,又轉頭看向裴翊熵,裴翊熵跪在地上說道:“臣裴翊熵叩見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健、福澤萬年!”
天子面露親近之色,說道:“原來是舅舅來了,母后總提起你。快快平身!賜座。”
待天子入座,清霜姑姑給天子敬了茉莉花茶,也給裴翊熵續了熱茶,之後,天子與裴翊熵寒暄了一些裴家生意的情況,表示了對裴家生意的關心。
與裴翊熵談完,天子又對太后說道:“兒子近來有一件事情,實在難以決斷,想請教母后。”宮人聞言,都自行迴避了。裴翊熵也欲起身迴避,天子卻道:“舅舅難得來一次,這裏沒有外人,你無需迴避。”
太后因裴家組訓不便干政,說道:“哀家乃婦人,爾為天子,哀家只教你做事的道理,具體事情由你自己決斷。”
天子道:“兒子年幼,涉世未深,幸賴母後日日教誨,方不至出大差錯。只是這件事非比尋常,事關貪狼讖言,朕實在不知如何決斷。”天子見太后並未打斷,繼續說道:“近日欽天監連番五道密奏,言貪狼星現於延分,其曜奪目如炬,紫微星則明暗不定,似主貪狼將有天下!”
高宇欽喝了一口茶,稍稍壓制了下激動的情緒,他接著說道:“五月間,聽聞晉王叔感風寒之疾,此後便再無他的消息。朕昨夜得報,晉王府聖元宴會,晉王叔也未曾現身。如此行蹤莫測,實在反常。朕擔心晉王叔假意稱病,實則在暗中謀划大事。朕思量,一來加強大內戒備,二來派心腹代朕去看望王叔,以探望之名,行刺探之實。如朕派去的人見不到王叔,則王叔一定在暗中行事,故而不便現身。如能見到王叔,母后看,是不是趁機...先下手為強!”
裴翊熔聽到此處,方知兒子竟已動了殺念,心中隱隱心疼自己的孩子,他擔負了與這個年紀不相稱的太多東西。但裴翊熔明白,生在帝王家,江山永固是第一要務,天子小小年紀能有如此膽魄,也實屬不易。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她看着面前的孩子,真想抱抱他,安慰安慰他,但卻忍住了,面上絲毫不露情緒,泰然說道:“皇帝莫急,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讓你舅舅給你說來。”說完轉頭看向裴翊熵。天子聽聞此言,也轉頭看着裴翊熵。
裴翊熵此刻方知,面前的這對母子雖在萬人之上,但多年來活在晉王和讖語的陰影下,是多麼的不安,他心中情緒一時翻滾,心疼姐姐不已。他快速收起情緒,對天子說道:“稟陛下,請陛下稍安,晉王已經歿了。”之後將車夫昨夜在晉王府所見,又向高宇欽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說話間,高宇欽一邊聽裴翊熵稟告,一邊不斷的看向母親,目光中似乎在問:“這是真的嗎?”裴翊熔則微笑着輕輕點頭,以眼神回應:“是真的”。待裴翊熵稟告完,這對母子四目相對,眼中均泛着淚光,格外認真的看着對方,彷彿晉王的逝去,讓他們此刻卸下了皇帝、太后的身份。這麼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像尋常人家的一對母子一般,如此認真的看着對方的面龐,看着對方在皇帝、太後身份之下那個真實的兒子、母親。
裴翊熵實在不想打斷這美好的瞬間,但他不得不接着稟報:“如今晉王世子秘不發喪,臣目前雖尚不知其所圖為何,但已知其必有所圖。長英郡主心懷忠義,已察覺到世子心懷叵測,她已有所防備,但臣與郡主尚未掌握證據。眼下,還需謹防世子生變,臣請太后和陛下明察。”
果然,這美好的瞬間稍縱即逝,天子和太后馬上恢往日神情,彷彿剛才那一刻沒有發生過一般。
太后道:“皇帝,你以為如何?”
天子稍加思慮,說道:“母后,朕這個堂哥雖有些能力,畢竟資歷尚淺,想必一時掀不起什麼波瀾。朕以為若其真心懷不軌,此刻我們也無需打草驚蛇。長英郡主乃女中豪傑,素來忠孝,必不會與高宇鈞同流合污。請舅舅傳密旨於郡主,命其暗中收集世子謀逆的切實證據,待證據確鑿,再一網打盡不遲。也請舅舅暗中協助郡主調查,若發現端倪,即刻以探望太后的名義入宮,向朕與太后稟報。朕再遣一位得力心腹隨舅舅而去,拌做裴家隨從,保護舅舅,便宜從事。”
天子說罷,看了一眼太后,又對裴翊熵說道:“還有一事,你本持雙魚錄,入大內無需通稟,朕命你往後常來看望陪伴母后。”
裴翊熵道:“謹遵上命!”
天子道:“舅舅此番探得晉王薨逝的消息,功勞甚大,朕感念在心!只是此刻若突然重賞於你,太引人側目,於暗中調查不便,此番這一功勞先記下。”
裴翊熵道:“為陛下和太後分憂,為臣分內之事,何敢言功?”
天子道:“待舅舅查得實據,助朕拿下奸佞,再兩功並賞。”
太后微笑道:“功勞不急賞,但眼下卻有一樁面子,皇帝可否賜給你舅舅?”
天子道:“請母后明言,兒子定當遵從。”
太后對天子說道:“你宮師傅家次女宮妙塵正當婚配年齡,此女哀家甚是鐘意,請皇帝賜婚,將其許配給你舅舅。從此你宮師傅便做了你舅舅的岳父,親上加親,可好?”
裴翊熵正待推辭,天子金口已開,對太后說:“甚好!兒子午後就去找宮師傅說這門親事,之後便下旨賜婚。”
太后滿意的對裴翊熵道:“還不快快謝恩!”
裴翊熵無奈,只得應承下來,下跪謝恩。
午時已過,太后喚清霜入殿佈置午膳,並留裴翊熵陪她用膳。
天子還惦記着太后的小廚房,太后卻正色道:“剛才哀家所言,皇帝這麼快就不記得了?”說完,她看了看天子,又微笑着說道:“罷了罷了,看在皇帝給你舅舅賜婚的份上,且饒你在哀家宮裏吃了這一頓。”母子二人之間洋溢着難得的輕鬆氣氛。
厚坤宮小廚房的手藝自然是好,所上各色菜品一共十二道,琳琅滿目,色味俱佳,桌上三人都覺得這頓午膳格外的香。但他們覺得香,卻不是因這飯食本身有多好吃。裴翊熵心裏知道,今天過後,一切又將恢復如常,這對母子很難再像今天這樣吃上一頓這麼香的飯。所以,他們三人都吃的很慢很慢,不捨得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