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三進晟乾秀華轉 垂淚厚坤懿德安
萬通錢莊總號距大內晟乾宮北門僅一里地,裴翊熵與馬公公一行人沿昊文大街到了北宮門。馬公公一直拉着裴翊熵的手與他並肩而行,一路上饒有興緻的問他這五年遊歷所見。
入宮門前,裴翊熵忽然停步拱手道:“請公公上轎,翊熵在側隨行。”
馬公公道:“國舅爺,怎的突然客氣起來了?咱們多年不見,一起走着說話方便些。”
裴翊熵正色道:“今時不同往日,公公身居司禮監高位,翊熵一介布衣,怎敢與公公比肩。”說完貼近馬公公耳邊小聲道:“公公,實不是與你見外,私下怎樣都無妨,但這大內不比別處,省的讓人閑話罷了。”
馬公公深覺幾年不見,裴翊熵已頗知禮數分寸,性情比幾年前更加穩重了,滿眼儘是讚賞欣慰,便上了軟轎,裴翊熵在側隨行,一行人入得大內。
這晟乾宮位於天都火雲城北部正中央,俯瞰全城,其南北長五里,東西寬三里。大虞京畿火雲城位於延州境內,火雲城共有八門,分別是正北“保寧門”、正南“保德門”、正東“勝朝門”、正西“勝暉門”、西北“永暉門”、東北“永朝門”、西南“貞暉門”、東南“貞朝門”,取“永勝保貞、朝寧暉德”之意。延州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其在帝國正北部的中央,乃六州通衢之地,為帝國北方重鎮。晟乾宮在天都城的方位佈局,暗合延州在大虞十三州中所在的位置,均是北部居中。
前朝大銘末年,天下大亂,太祖高遠橖以延州節度使之位擁兵自立,艱難創業,九死一生,終問鼎天下。建立大虞后,太祖於自己的根據地延州治所火雲城建都,號稱“天都”,並命能人巧匠設計修建皇宮。靖崇公司徒極因精通陰陽風水,太祖便令他牽頭主持建設,建成后命名“晟乾”,取意“晟大如日輝煌,乾綱在上自掌”。太宗、景宗兩朝,又不斷擴建、修繕,至如今中平年間,已建成古今第一大皇宮,其規模之宏大、設計之巧妙,超歷朝歷代皇宮遠甚。
從禁城北門進入大內,裴翊熵一行人向南行去約二里地,又向西行了約一里地,便至懿德太后所居“厚坤宮”。三年前景宗駕崩,時年六歲的幼子高宇欽繼位,裴翊熔母憑子貴,成為皇太后,方由此前所居“華秀宮”搬至厚坤宮。裴翊熵曾兩次入大內,第一次是景宗大有元年,景宗高世堃向父親裴玄橋請教延年益壽之術,十二歲的裴翊熵隨父親第一次進宮。第二次是景宗大有八年,裴翊熔被策封為德貴妃后,承景宗眷顧,准裴家入大內省親,當時父親已一心修玄,由二十歲的裴翊熵代為入大內探望。
裴翊熵此番是第三次進入皇宮,看着一座座高牆殿宇、一片片玉瓦金磚,他思緒萬千。還記得上次見姐姐,她雖獲封貴妃,但言談之間,姐姐強顏歡笑,他察覺到姐姐並不開心。如今六年過去了,物換星移,姐姐已母儀天下,貴為太后之尊,不知道姐姐現在過得開心與否。他又想起昨夜與長英郡主、車夫的談話,其間干係重大,今日必稟告姐姐知曉。
不知不覺間,裴翊熵已入厚坤宮正殿,馬公公入後殿向懿德皇太后復命,他復命畢,便向裴翊熵告別離去,他如今已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事務甚是繁忙。
這厚坤宮規制自是比華秀宮更顯威儀,但陳設清雅,不見奢靡。殿內正中上方高懸“端慶懋坤”牌匾,裴翊熵看見牌匾下方的供桌上擺着一株罕見的蘭草,其上開着九朵潔白的蘭花,每一朵形狀各異,但又相互映襯、主次分明,且這光線照射在這白色花朵上,居然隱隱反射出粉色的霞光,令人賞心悅目至極。
他正看着那花出神,忽聞宮人宣道:“太后駕到。”
懿德皇太后在左右宮女的陪伴下,自後殿緩緩進入前廳,在主位坐定。只見她頭戴鏤金鳳冠,鳳嘴處叼着一顆東海夜明珠,身着紫色碧海騰鳳服、祥雲牡丹裙,綉工堪稱神來之筆,將那複雜的圖案用流暢、簡約的線條綉成,層次分明又不覺繁雜,雍容中透着清新之意。裴翊熔如今三十六歲,乍看五官似二十多歲一般,保養的極好,但神色全無半點年輕女子的嬌柔之態,一張鵝蛋臉不怒自威,透着天家的諱莫如深。她身邊站着清霜姑姑,這清霜原本是裴翊熔未出閣時的侍女,跟隨裴翊熔進宮,侍奉多年,如今已是厚坤宮掌事姑姑。
裴翊恭謹下跪道:“臣弟裴翊熵拜見太後娘娘,祝太後娘娘萬壽金安!”
只聽姐姐熟悉的聲音說道:“平身,快快賜座。”
清霜姑姑馬上拿了一個軟墊,放在太后近旁的客座上。裴翊熵至客座坐下,接過清霜遞來的茶盞,聞見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想起姐姐在裴府還未出閣時,便喜飲茉莉花茶,姐姐如今已是太后,不想仍是如此念舊。
裴翊熵看着姐姐的面容,只覺她眉宇間多了一抹威嚴,也多了一絲鬱鬱寡歡,更有着一些不易察覺的凝重。
只見姐姐細細的端詳着自己,眼中露出些許欣慰之色,說道:“你一去五年,如今也是大人模樣了,在外沒少吃苦吧?”
裴翊熵答道:“賴太後娘娘洪福,臣弟這幾年雖遠離家鄉,倒也沒怎麼吃苦。太後娘娘鳳體康健否?”
太后道:“哀家身體向來很好,勿需挂念。你回天都后可去見過父親,他老人家怎麼樣?”
裴翊熵答道:“臣弟已拜見過父親大人,他精神很好,只是越發清瘦了。”
太后道:“父親心向玄道,經常打坐入定,幾日不起,你記得提醒他多多走動、活動筋骨方好。還有那玄家金丹,於身體無益,若發現父親服食丹藥,一定要及時阻止。”
裴翊熵道:“臣弟謹記。臣弟已細細詢問過家人,父親還未曾服丹,臣弟一定格外留意。”
太后忽然面露笑意道:“你如今已長大了,也該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清霜姑姑笑着附和道:“不知誰家女子有如此福氣呢。”
太后道:“我思量宮家次女宮妙塵甚好,年方十九,樣貌不俗,通詩書、明禮義、品性恭謙。其父親宮起烽受詔承襲清遠侯爵位,現居尚書省右僕射,宮僕射乃我欽兒的功課師傅,為人正派博學,頗具祖風。宮僕射長子宮思埔近來新拔禮部尚書,其公心體國,德才兼備,堪稱實心用事之材。弟弟看這宮家次女你可中意否?”
宮家乃大虞開國勛貴,為太祖賞賜雙魚錄的六大家族之一。這宮妙塵的祖父乃清遠侯宮九桓,後人稱“文忠公”,其為太祖近臣,助太祖運籌帷幄、謀斷千里,太祖親封其一等定邦清遠侯,太子太保、門下侍中,配雙魚錄,身後追贈太保,謚號文忠。
裴翊熵道:“多謝太后美意。只是臣弟此番回到天都,想先為我裴家生意上多盡些心力,還無暇顧及兒女之情。臣弟欲先立業、再成家,望太后應允。”
太后道:“立業成家本不矛盾。有個賢內助,不光可為我裴家延續香火,更是你成就事業的好幫手。”
裴翊熵還在推辭,清霜姑姑提醒太后眼下已至午膳時分,準備佈置膳食,也邀裴翊熵一同陪太後用膳。太后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吩咐清霜午膳稍後再用,自己還有幾句體己話要和弟弟說,便屏退了左右。
原來裴翊熵昨夜剛回到天都時,太後知其歸來,令心腹之人秘密傳命於裴翊熵,讓他昨夜趁參加晉王府聖元宴之際,打探晉王病情。這才有了昨夜車夫潛入晉王靈堂一事。
左右退下,裴翊熵正待相稟,太后先說道:“弟弟昨夜可是不輕鬆,參加完宴會又趕着救人,着實折騰了一夜。可曾見到晉王,他病況如何了?”
裴翊熵心中稍驚,姐姐深居宮闈,對自己的行蹤卻如此清楚,他答道:“稟太后,晉王已經歿了。”
太后聽得此言,一時鳳目圓睜,問道:“當真!你如何知曉?”
裴翊熵將車夫昨夜在晉王府所見,一一詳細稟告姐姐知曉,不待裴翊熵說完,忽見太后大笑道:“果然,果然,蒼天有眼,他終於去了,哈哈哈哈!”
裴翊熵不想姐姐竟有如此大的反應,只見太後繼續說道:“高世墩欺我孤兒寡母多年,先帝在世時,他便一心培植自己的勢力,從不把哀家放在眼裏。因家中祖訓‘女子為宮人者不得干政’,那時哀家不便向先帝明言,只得幾番向先帝暗示其狼子野心,竟引得先帝遷怒於哀家。”
太后說著說著,已然落淚卻不自知,她接著說道:“又因那貪狼讖語,自欽兒登基以來,我夜夜不得安睡,唯恐讖語應驗。尤其今年以來,我時時提防,刻刻算計,食不知味,時常夢中驚醒,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蒼天有眼啊,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裴翊熵見姐姐的情緒積壓多年,心疼不已,不想姐姐貴為太后,仍然過着如此擔驚受怕的生活。但他想起昨夜與郡主、車夫所談,感到晉王雖已不在,但世子可能仍是威脅,不可不防。
待姐姐情緒稍安,裴翊熵繼續說道:“稟太后,晉王雖去,但世子高宇鈞不得不防,聽其言語之意,似乎...”
正待詳細稟明,忽聽殿外有太監高聲宣道:“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