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騎車騎到青海湖,李自然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
大學體力最好的時候跑步一小時大概能跑10公里,2000公里,得連續跑200小時。更何況,畢業四年後的他沒有鍛煉,一小時能連走帶跑能有5公里就不錯了。
李自然嘖嘖舌頭,低頭看了眼肚腩上的肥肉。
肚子也回饋他一個咕咕叫,順眼望去,他在路邊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麵館。
麵館老闆操着山西口音,下的面也是地道的山西麵條。麵條上來后,老闆端來一瓶醋和一碟生蒜。
李自然腦海里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往日的畫面。
“山西人就是這樣吃面的。”陸若依一邊剝着蒜,一邊往面碗裏加着醋。2011年大三暑假,她剛從山西太原實習回來,正向李自然熱烈地描述山西太原的麵食文化。
李自然看着眼前這個南方女子往嘴裏塞着生蒜,右手挑起筷子大口夾面,面碗裏飄出刺鼻的酸味,他忍不住地笑了。
“笑啥?”
“還吃得慣米飯嗎?”
“小麥稻米都是主食,都差不多。我現在還更喜歡吃面了,BJ炸醬麵,太原的油潑面,蘭州牛肉麵...”
“在北方待了三年多了,你看你現在大口吃面,直爽大方,你都快忘記你是南方人了吧。”李自然笑着說,“以前我認識的那個吳儂暖語的南方姑娘去哪裏了?”
“能忘記才好,我才不想當什麼南方姑娘。”陸若依繼續大快朵頤,“我就是我,不要給我貼什麼標籤。”
“好好,你就是你,你就是不一樣的煙火。”李自然賠笑道。
“你司法考試考過了?”
“對啊。”
“厲害。”
“工作呢?你上次說你要考公務員吧?”
“考上了,下個月入職。”
“恭喜,以後請李局長多照顧。”陸若依笑着拱了拱手。
“哪裏的話,說的好像我之前一直沒有照顧你一樣?”
“有,有,多謝李局長關心。”陸若依沒好氣地回答。
“不說這個了,你怎麼打算?”
“什麼怎麼打算?”
“明年你就畢業了,留BJ嗎?”
“沒想好。”
“你最好想一想,我現在已經在BJ...”
“哎呀,你又來了,跟個唐僧一樣羅哩羅嗦。”
陸若依把筷子往面碗裏一插,不耐煩地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用不着你像一個長輩一樣嘮嘮叨叨。”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你對你的人生總得有個計劃吧?”
陸若依放下筷子,語氣生硬地反問道:“李老師,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在我吃飯的時候,跟我講這些人生道理?”
“這不是人生道理,這是生活。我們要想把生活過的好,就必須提前面對它。”
“老闆!結賬!”陸若依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大聲喊叫。
這場談話又不歡而散。李自然年長她一歲,也大她一年級,總是不由自主會以過來人的身份,像長輩一樣對她諄諄教誨。
可畢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路若依受不了李自然這樣的嘮叨。也可能是路若依從小也沒有習慣於,有個長輩像這樣溫柔地和她談天說地,暢聊理想人生這樣的深層次話題。
回到現實后,李自然吃完面,拍拍肚皮,一碗山西撈麵下肚,非常愜意。
他騎着車漫無目的向西南方向騎着。初夏的微風吹拂着面龐,
和煦的陽光灑落肩頭。
他離完職后,一身輕鬆。可心裏卻逐漸沉重,2000公裡外遙遠的青海湖猶如秤砣,壓在心頭。
前面就到了BJ市FS區,他記得有一個周末和陸若依來過這裏的濕地公園,那時候也正是春天,兩個人在公園裏並肩散步,愉悅地聊着天。
李自然來到公園裏面,正好是桃花盛開的時候。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桃花依舊......”公園裏一個老頭正用拖把蘸着水在公園地板上寫着詩,筆勁蒼遒有力。可惜的是用水寫的,這邊寫完,前面的水也逐漸蒸發乾了,字跡慢慢消退了。
“世間好物不長久,琉璃易碎彩雲散”。美好的事物似乎總是容易消散。就像記憶一樣,也在慢慢蒸發消失。
公園亭子旁邊那群老頭和老太太正在排練合唱,穿着統一莊嚴的服裝,各類樂器鐘鼓齊鳴。雖然上了年紀,但一個個鶴髮童顏,精神抖擻。
李自然想起自己的父母,是鄉下最普通的農民。他們農忙之餘,父親喜歡和朋友扎堆,胡吃海喝。母親則悶聲在家裏納鞋墊、織毛衣,忙完之後又去養雞放鴨餵豬,李自然大小就覺得母親有做不完的家務。
李自然母親待人是極為善良的。陸若依小時候在家經常沒飯吃,還是母親讓李自然給她送食物過去的。
母親常常感嘆,“陸家那個妹子着實可憐,生父去世的早,母親又改嫁了,繼父脾氣又不好,現在又生了一個男孩,全家更不把她當人了,唉。”
陸若依家就在李自然家山後,走路穿過去十幾分鐘就到了。
陸若依媽媽改嫁到縣城后,陸若依沒有隨之而去,而是在老家和奶奶一起住。
奶奶嫌棄她母親剋死了他兒子,又覺得生了一個女娃,不能傳宗接代,對母女倆都沒有好臉色。
陸若依小時候在家生病了,奶奶和媽媽出去有事,於是把她鎖在家裏。傍晚時分,李自然路過她家,聽到房間裏有小女孩微弱的聲音,“救命,救命。”
天色已暗,李自然嚇得趕緊跑回家。和母親一說,引着父母趕過來透過窗戶一看,羸弱瘦小的陸若依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漆黑偌大的老房子裏只有路若依一個女娃娃,孤苦伶仃,而且病痛難受。
李自然的母親急忙和父親一起把門撞開,救下了發高燒的陸若依。自那以後,李自然母親時常讓李自然多去照顧下陸若依。
那時候的陸若依膽小的如同一隻老鼠,在李自然家吃飯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飯,無聲無息,動作微小到幾乎沒有咀嚼和吞咽的動作。
李自然後來回想起陸若依吃面的樣子,一口還未下去,又夾起一口來,吃得津津有味,讓旁人看着也垂涎三尺。李自然常常啞然失笑,彷彿如同一隻冬日臨近,拚命往嘴巴里塞食物的倉鼠。
他又想起在食堂和路若依的玩笑話。
“陸若依,你今天中午想必很失望吧。”
“怎麼了?”
“桌上碗裏的最後一塊紅燒肉你沒有吃到。”
陸若依知道李自然又來調侃她了,但是她也如同天津相聲逗哏演員一樣配合著,“是啊,太可惜,怎麼就沒有吃到呢?”
“你沒有伸筷子去夾。”
“為啥我不伸筷子呢?”
“因為你筷子上夾着一塊紅燒肉了。”
“哦!那我怎麼不把筷子上的紅燒肉往嘴巴里送呢?”
“你嘴裏正嚼着紅燒肉呢!”
“那我得趕緊咽下去呀。”
“咽不了了。”
“為啥?”
“你喉嚨里還堵着一塊紅燒肉哩!”
“嚯,原來在這等着我呢。”
說完,兩人齊聲哈哈笑着。
一陣風吹來,李自然被眼前的喧囂聲拉回了現實。
“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合唱團的老頭老太太齊聲唱着。李自然休息了一會兒,騎上車,準備離開。
“不好啦!有人跳河了!”
河邊一個女高音猶如防空警報一樣突然響起,劃破長空。
合唱團聲音停了下來,大傢伙一股腦往河邊跑去看熱鬧。李自然也跟着跑了過去,是一個女生輕生,幸好水不深,女孩還在水中掙扎。
李自然自小在農村下塘下河游泳,習的一身水性。此刻,他毫不猶豫跳了下去,將女生從河中拖上岸來。
李自然在一旁喘着氣,女孩癱坐在地上,吐出幾口水之後,哇哇大哭起來。
周遭大爺大媽圍了一圈,七嘴八舌。
“小姑娘,幹嘛輕生呀,凡事看開點。”
“年紀輕輕的,有啥想不開的,死了可就真什麼都沒有了。“
“你這樣怎麼對得起你父母?怎麼對得起國家?”
女孩繼續嚎啕大哭。
“別哭了,別哭了,幸好有這個帥哥救了你。”
“小夥子,真不錯!”
“得給他弄個獎,樂於助人、見義勇為啥的。”
“姑娘,沒事了吧?”我問道。
“我失戀了。”姑娘哽咽地回答。
“喲,失戀了就跳河啊!這麼屁大點的事情就尋短見,那我們這些老頭老太太都死好幾回了都。”旁邊寫字那老頭一直在旁邊守着,此刻開腔道。
“多大了,姑娘?”
“十七歲。”
“嘖嘖,豆蔻年華的年紀,怎麼就尋死覓活的?”
“你們不懂。”
“我還不懂了!我走過的路比你走過的橋還多,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老頭老氣橫秋地說道。
姑娘生氣地站起身,白了老頭一眼,“任何人都無法做到感同身受的,因為我們生長的年代、成長環境都不一樣。你不明白我跳河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你在ICU的心情。所以你不要對我指手畫腳,我以後也不在你的墳墓前品頭論足。”
“嚯,這小姑娘吃了辣椒,說話咋這麼嗆人。”
姑娘轉過頭來對李自然鞠躬,笑着說:“謝謝你,我沒想真跳河,我只想體會下尋死是一種什麼感覺。實在不好意思,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夕陽下,那老頭還在氣憤地哆哆嗦嗦說著,“這小姑娘,太不會說話了。”
姑娘拉着李自然回到家裏,讓他在樓下等着,她上樓換好衣服后,下來又帶着李自然去了附近一家山東餐館吃飯。
“你救人的姿勢還是要改進,你得這樣,然後這樣。”小姑娘放下筷子,邊說邊比劃。
“你咋知道?”
“我是市少年宮游泳隊隊長,國家二級運動員。”
“你還真是故意跳河的啊?”
“對啊,我只是想體會下尋死的感覺。當我萬念俱灰站在橋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傷心的事情。男朋友離開我,落選國家隊,父母吵架,成績很差......這些糟糕的事情猶如刀割一樣讓我痛徹心扉、痛不欲生,就如同有一隻手在身後,將我往橋下推。”
“可當我真正跳下橋的那一刻,在半空中我突然回想起很多事情,又想起生命中許多開心和幸福的片段。和男朋友恩愛的場景,贏得比賽的歡呼聲,父母帶我出去旅遊的時光。我也很納悶,從橋上跳入河裏不過一兩秒,人怎麼可以在一瞬間想起這麼多事情?”
李自然也放下筷子,機動地回應道:“這個我能理解,有時候我回想起過去很長很長的一段回憶。可當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現實時間只過去了幾分鐘。”
“跳下河之後,我就明白了。分手就分手,沒什麼大不了!我要變得更加優秀,讓他後悔離開我!”小姑娘眼裏噙着淚水,卻又咬牙切齒堅毅地說道。
李自然喝了一小口青島啤酒,勸慰小姑娘,“算了,分手就分手了,沒什麼的,反正以後也老死不相來往。”
小姑娘仰着脖子,倔強地回答道:“不,我一定會去找他的!總有一天,我要找到他,讓他看到我的樣子,讓他看到我離開他之後,變得多麼漂亮,變得多麼優秀!”
“變得更加優秀?讓她後悔離開我?”
李自然思索着小姑娘的這句話,內心想着,“為什麼我在分手之後就變得一蹶不振了?而小姑娘卻能看開看透。難道是因為她在橋上的縱身一躍,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大哥,你分手過嗎?”
李自然點了點頭,藉著酒勁,他把這些年的心事都向眼前這個陌生的姑娘吐露了出來。
“她現在在哪呢?”
“青海湖。”
“去找她呀!”
李自然搖搖頭。
“為什麼不呢?”
李自然嘆了口氣,“就像你說的,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沒有人能做到感同身受的。”
“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你們之間還有感情。我敢打賭,那個姐姐還喜歡你。你現在就趕去青海湖,和她說清楚,一定能破鏡重圓的!”
李自然還是愣在那,不為所動。
“你看,姐姐在明信片上還在暗示你,她會在青海湖住一個月,就是希望你能去找她!”
“去青海湖找她?!”
“對呀!”
吃完飯後,聊完天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回到BJ城區內那個衚衕地下室還得兩三個小時。
李自然告別了這個跳水專業的小姑娘,在附近找了一個賓館臨時住下,明天再回。
深夜,李自然躺在賓館床上,還在不停思考着小姑娘的這個提議。
這個念頭一旦生成,就在李自然腦海里揮之不去了。就像種子種在適宜的土壤中,飛快地生根發芽,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