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社學
第三章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據其所而眾星共之……”
一大早,屋內便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紀娘子手中針線活不停,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自柳賀定下讀書的大計后,成日卧床的紀娘子也來了精神,接了些綉活來做,柳家的幾畝水田以紀娘子的體力自然是干不動的,柳信在世時就一直僱人干,每年多少能有些結餘。
紀娘子將家中資財收攏在一處,就連她嫁進柳家時的嫁妝都拿了出來,可任憑她怎麼算,供柳賀一直讀書恐怕也不太夠,她好歹是秀才娘子,柳信應考時的花銷她心中有數。
但接綉活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只夠母子倆的日常花銷。
柳信還在時,他平日替人寫寫書信,兼之有縣學廩生的廩米以及每逢科考的生員保結,柳家的日子倒是過得不差,柳信一走,這方面的進項自是沒有了,再供養一個讀書人,日子立刻就艱難起來。
柳賀其實也在想着賺錢的事。
讀書費錢——了解到竹紙價格之後,柳信對這件事已經有了清晰的認知,何況高頭竹紙在市面上已經是相當便宜的紙了,其他一張花費數文的紙也並不罕見。
柳賀需要紙,主要是為了練字。
他有原身寫毛筆字的經驗在,上手倒是並不難,可上手歸上手,想寫出一手好字卻是很難。
明代科舉以八股取士,考生的書寫自然分外重要,柳賀前世去逛過江南貢院,不誇張地說,那裏展出的試卷和印刷出的沒有任何區別,以他現在的字,恐怕縣試這一關都過不去。
柳賀性格里有一份執拗,他既然認定了要做一件事,就會努力做好,每日讀書默字時,他也在琢磨着把字寫好。
明代科舉多用台閣體,要求字體方正平和,重在規範美觀,明初台閣體興盛於永樂時,“二沈”中的沈度、沈粲就是靠着一手好字被器重,仁宗時三楊輔政,台閣體更是得到了進一步發揚。
柳賀沒有一上手就奔着印刷體的目標去,柳信藏着的幾本古帖被他扒了出來,有歐陽詢的拓本,也有王羲之的行書,柳賀一日臨摹上幾十頁,開寫時,他目光專註,眼中只有書和筆,剛寫毛筆時,他手上勁不夠,寫出來的字彷彿飄在紙上一般,練了幾日之後,勁是有了,字卻還是不夠好看。
但柳賀也清楚,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
柳賀習字的途中,紀娘子送來一碗茶,之後便將門掩好,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柳賀一張古帖臨摹完了,將一碗茶飲盡,待到中午時,紀娘子已經將飯燒好,母子二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飯後,柳賀依舊拉着他娘在家前屋后閑逛,紀娘子平日出門不多,可既然兒子拉着,她也都照做,一日日走下來,母子二人看着都比柳賀剛穿來時紅潤了一些。
“賀哥兒,為娘蒸了糕,你可要吃些?”
“要。”
柳賀收好書,拉開長凳,撩開帘子進了廚房。
柳賀學歸學,他也沒讓自己太累,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他還是懂的,何況柳信藏書過百本,他想一次性啃完是不可能的,現在只能慢慢打基礎。
每天進書房時看到那些書他都覺得壓力山大,可一本一本讀下來,哪怕一開始只是囫圇吞棗,後面倒也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有時候柳信看書看得入了迷,紀娘子得叫上他好幾回他才應聲。
……
“賀哥兒,這幾日有雨,你帶着傘。”紀娘子又將柳賀周身打量了一番,柳賀身量略微拔高了些,已是超出她一頭了,他模樣雖稚嫩,雙目卻炯炯有神,像極了柳信年輕時。
通濟社學離柳賀家大約二公里路,辰時,也就是早上7點就要上課了,最近由春入夏,天氣漸漸暖了起來,柳賀起床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若是在冬日,他天不亮就得起床。
下河村在社學讀書的學童不止柳賀一個,不過之前柳賀在家接受柳信的專門輔導,和其他學童並不相熟。
過了下河村,再拐過幾個彎就是紀家村了,眼下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早晨的風微微帶着一絲寒意,昨夜大概剛下過雨,路上積了不少水,柳賀走時刻意避着泥窪,可腳上卻難免還是踩到了泥。
他不由開始懷念前世的雨靴。
不過讀書人的打扮自有一套講究,穿得太粗獷是有辱斯文,學童也是一樣。
雖然穿到明朝才幾個月,柳賀卻覺得,自己多少是有些被同化了。
既入了社學,先去見夫子,柳賀心裏多少有種小學生剛開學時的興奮感——雖然他現在的年紀已經該上初中了。
通濟社學面積不大,是一間三進的院落,既有社學,也有學生和夫子休息的軒房,不過社學多是本地學童,也有兩個學童來自遠處的石馬村,石馬有山,山中人少,夠不到辦社學的條件,就安排了幾個學童來寄學。
孫夫子是嘉靖初的秀才,屢次考舉人不中,之後就安心當起了教書先生,柳信算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在這丹徒縣城內,出身鄉下的學童最終能考中秀才的並不算多,舉人更是一隻手數得過來。
孫夫子先是檢查了柳賀的基本情況,問他四書讀得如何了,聽柳賀說如今只讀了《論語》和《大學》,孫夫子眉頭一皺:“學得少了些。”
柳賀尷尬一笑。
不得不說,《論語》和《大學》還是他這幾天拚命趕出來的,得虧他記性一直不錯,按他剛穿來時兩眼一抹黑的情況,別說四書了,他連《千字文》還沒背呢。
孫夫子又去看柳賀寫的字,柳賀帶了這幾天自己練得最好的兩幅,可夫子依舊不太滿意。
不過他招柳賀本就是看在柳信的面子上,此時倒也沒什麼好說的。
何況這通濟社學舉辦之初只是為了本地的學童有個讀書習字的場所,每隔幾年能考中一個秀才都已是不易。
孫秀才之所以覺得柳賀學得不夠,是因為社學只招收本地八歲至十五歲的學童,柳賀再過兩年就超齡了,他才讀了四書兩本,在大明一朝,若是讀書早的學童,才識字就學四書的也有不少。
柳賀進了學堂,與其他學童見了面,通濟社學一共有學童三十多個,見柳賀進門,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他瞧。
柳賀還未入學時,學童們就多聽過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柳秀才的兒子,在這群學童眼裏,秀才的兒子本就矇著一層學霸光環,可柳賀站出來時身量偏瘦,衣着樸素不說,言談之間也看不出讀書人的風流倜儻,不過幾日,學童們就對柳賀失去了興趣。
柳賀:“……”
小屁孩都開始講究風流倜儻了?
柳賀並不理會旁人議論,只專心讀書練字。
通濟社學的學習內容很簡單,從《百家姓》、《千字文》起,再慢慢過渡到經學,還要學《大明律》和《御制大誥》,孫夫子不愧是教學多年的老秀才,教授蒙童的內容他能解釋得淺顯易懂,對柳賀來說,難的並不是讀書背誦,而是理解文意,他對《論語》和《大學》目前還是大概理解,還是因為這兩本書篇章數少的緣故,可孫夫子講解后,即便只是《千字文》,也讓柳賀對古文的理解提升了不少。
畢竟《千字文》同樣節選自古籍。
孫夫子通常先念一句,再解釋一句,柳賀在自己的《千字文》上標上一句,一個上午就已經標註了數句。
柳賀看了一圈,學堂內有人跟着夫子念得搖頭晃腦,有人則在後排呼呼大睡,還有人狀似沉浸在書海中,但仔細觀察的話,他一頁書半個時辰也未翻動一次,可一旦孫夫子走過,半睡的人卻會立時醒來,連孫夫子正在念的句子都能跟上,顯然已經熟能生巧了。
果然,上課摸魚這種事古往今來都是一樣的。
等到課上完,孫夫子的身影消失在學堂中,課間的氣氛自是不同了,有拿着零嘴開吃的,有捉蟲子逗蛐蛐的,柳賀是新面孔,也有人邀請他加入,柳賀早就過了這個年紀,自然拒絕了對方的要求。
對方見柳賀休息時間也在看書,只以為柳賀是那種只會之乎者也的書獃子,不過他們玩歸玩,倒也並不打擾柳賀,孫夫子吼起來可是很要命的。
環境雖然嘈雜,卻並不影響柳賀看書的心境。
他將一篇千字文釋義看完,一邊看一邊在心中默記,孫夫子講課時他就已經投注了百分百的精力,再回顧時,課上講的內容已經被他記下了大半。
飯後還有些閑暇,柳賀便開始臨摹字帖,這和他在家的學習進度差不多,柳賀絲毫不覺得吃力,他現在臨摹的是歐陽詢的《化度寺碑》,正好此刻學堂內倒了大半,柳賀雖然也有些困,但他事不做完絕對不休息,如此兩頁紙臨摹完,孫夫子又回了學堂內,下午的課正式開始。
上午是讀書,下午則是考校,學堂內學童年齡大小不同,考校的內容自也不同,柳賀的要求是默寫《論語》中的《為政》篇,其餘學童有默《千字文》的,有默《幼學瓊林》的,都是孫夫子定了篇章,限定時間,等學童們一個個上交后再抽問幾個句子,若是答不上來,孫夫子的戒尺就派上用場了。